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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蝴蝶,黑蝴蝶

发布: 2011-5-26 21:03 | 作者: 阿舍



        终于,两个带头玩乐的大男孩察觉了我们这边的异样——不加入、不观看、不出声,静悄悄坐在树下,一个个心事重重。
        一个接一个,他们回到了我们这边。
        年龄最大的一位男孩活像一只肮脏的白猩猩,他魁武的身材在我们面前绕来绕去,一双被土尘涂沫、眼线分明的眼睛奇怪地打量我们,仿佛从不认识我们。
        “你们在这里发什么呆?”他趾高气扬地问。没有人敢回答。他披着一身土尘,头发灰白、脸膛灰白、嘴唇灰白、双手灰白,唯有一双褐黑的眼睛瞪着我们。
        半响,喊话的女孩忍不住了,她严厉地反诘:“看看你们,跟鬼一样!”
        大男孩看看左右的伙伴,没吭气,讪讪绕到我们身后,其他人也跟过去,随即,我们身后响起一片拍打头发、衣襟、裤角的声音,继而咳嗓门、擤鼻涕、跺脚,乱成一片。
        返程途中,队伍不再像来时那样团结、亲密,我们分成了两部分。男孩在前,女孩有意拉在了后面。
        只有走进沙漠,才能感受到沙漠的广大和严厉。身体疲惫加心情灰暗,使路程更艰难了。下午,被太阳晒过的沙子会像冻土一样变软,不管年龄大小,动不动就会有人被又软又烫的沙子绊个踉跄。但是大多数人都咬着牙,没有为路程漫长哭出声来。
        事实上,在走上返程之路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恐慌一直尾随着我:坟地会不会一直跟着我们,或者坟地里的什么事物会将我们一把拽回去?直到后来,我一再回头确认坟地看不见了,心里才安宁了些。
        路程过半的时候,黑蝴蝶突然从天而降,再次出现在我们身旁。但这一次,我们不再被它吸引,更没有发出惊叹,我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着,木然或者漠然地看它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而黑蝴蝶仿佛只是为了瞧一眼我们的狼狈相,在我们身旁一绕,便落在身后几米之外的一个沙坡上,纹丝不动,一如从前。
        6.
        出生在沙漠的孩子,他是沙漠的孩子,还是给了他相貌、骨骼、血脉、习惯以及记忆的爸爸妈妈的孩子?
        我们出生在沙漠,但我们从幼年、从能够用连贯的音节回答旁人提问的年龄起,我们便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遥远的老家,我们是外乡人,是梦想着离开沙漠、回到老家的人。
        但我从没有见过自己的老家,它只是我的出生证明上两粒潮湿的字迹,是父亲愈渐轻微的口音里一个轻轻上扬的语调儿,而它天空的高度、屋檐的朝向,以及季节的颜色,仅仅是地图上那些冰凉而空洞的符号和地名。
        我上初三了,历史老师,以及语文老师开始引导我们去观察我们共同的出生地——沙漠。
        但我们无法生出一丝自豪感,它偏僻、简陋、粗糙、一无所是。我们不约而同选择了避而不谈。但我们每人都再清楚不过:我们的沙漠,它曾是世界的一个的小小空白;像它的外表一样,赤祼、荒远、无意义;没有人曾经爱过它,为它写一个动人的小故事;没有人为它在河岸上立起一块雕塑;没有人愿意留下,成为一个隐姓埋名的遁世者;没有人曾经记得它,为它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卑微的记录;就连战争或者瘟疫,也远远避开了它;它洁净、纯白、寂静,它也凶险、粗暴、令人绝望。在这里,在我们的父辈到来之前,自然界的意志挫败了人的意志,使它类于一块人类的禁地,拒绝人的闯入、拒绝人在其上留下自我的痕迹。
        我们在这块禁地,在这块小小的空白上长大,既无历史滋养我们,亦无历史禁锢我们,既没有地域文化熏陶我们,也没有地域文化限定我们,我们真得像草一样,在荒野里随风摆荡、恣意疯长,皮肤焦黄、性情干燥、背影急促。如果曾有一段历史和文化左右过我们,那么,它们也只能是父辈们被流放之后的不甘和怨愤情绪。
        小镇里到处都是沙地。沙地上,除了芦苇只是一些野荆棘,没有树荫,没有绿地,太阳旷日持久地悬挂着,天空响亮而耀目,没有人看得清更远一些的事物,因为稍远处的事物都在热气里扭动、变得虚幻,没有人听得见更远的声音,因为被太阳晒烫的空气如同绷紧的弓弦,在风中铮铮作响。那些远离故乡的知青、右派、逃难者、士兵分布在小镇里,他们或高贵或寒酸的出身都一无幸免地遭遇了同一种命运——在沙丘之间的平地上屯垦,他们曾经因为地理、风俗而不同的长相都不约而同蒙上了一层干渴而疲倦的色泽。不过,他们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或多或少,相同的境遇使他们彼此能够谅解旁人的抱怨、暴躁、孤立和傲慢,允许他们在这片一无所有的沙地上怀念故乡,使用彼此陌生的方言。西方上帝用来挫伤人际关系的语言计谋在巴别塔悄然得逞,却在这里滋养了人的心灵。因为彼此不同,他们因而相互包容。因为他们的闯入,沙漠不再是一无所有。
        初中毕业时,我听到一种奇怪的歌声。站在歌声前,最初我只是觉着吃惊,后来又腼腆地笑了很久。歌声结束时,有人告诉我,那是京韵大鼓。
        唱歌的人来自天津,一位慵懒的家庭主妇,除了为孩子和丈夫准备一日三餐,她几乎什么也不做,后来,当她的姑娘们都长大了,她甚至连饭也懒得打理了,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只是靠在床铺上,怀里抱着一团永远也织不完的毛活。夏天,我常见她光着上身躺在床上的样子,丰沛的阳光照着她丰腴的身体,一对丰乳热烈晃动,让人诧异这荒茫的沙地上还有如此肥沃繁荣的事物。此人是陈小得的母亲,她操一口天津腔,嗓音细如蚕丝,我们因此总说“陈小得的妈妈要把调子拐到天上去呢”。她是大院里最闲的女人,被男人养着,被四个孩子宠着。但我们只能私下里鄙薄她是最懒、最笨、最骚的女人,她的姑娘们,尤其是陈小得,觉得她们的母亲惯于坦胸露怀是一年令她们骄傲的事情。
        暑假里的一天,我刚走近陈小得家的门前,就听陈小得在屋里叫着:“快来快来,我妈要唱戏了。”我慌里慌张关上门,进了里屋,就见陈小得的妈妈站在床前的一片阳光中。她依然光着上身,耷拉下来的乳房浸泡在光线里,白亮刺眼,而肚皮上的脂肪因为站立的缘故鼓出裤带,那一块的皮肤微微泛黄,好似一块又松又软的发面团,我忍不住为见到这样一副从成熟走向衰老的女性躯体感到意外,便只顾盯着看了起来。见我这副模样,陈小得的妈妈“卜哧”笑出了声,“小丫头片子,没看过你妈啊?”边说边穿上了一件旧军服。接着她正过身,清了清嗓门儿,左手端着一只白瓷碟儿,右手拿起一根细竹筷子,抿了抿嘴儿就唱了起来。
        我这才知道那碟儿和筷子都是她的道具,没有鼓,她便以碟代鼓。她连说带唱,时不时用筷子击下碟儿,眼神儿随着筷子的起落甩来甩去。我听不懂歌词,也不觉着这歌声有多么好听,只是因为它的奇怪而瞪大了眼睛。这歌声如此鲜明,像清晨叫醒我的鸟雀声,就是在收音机里我也没有听见过。
        那一刻,陈小得的妈妈因而也变得陌生了。她的每一句唱词都变得振振有辞、有板有眼,不似平常那般细润、懒散,忽而紧张,忽而平缓,忽而又激越起来。我呆呆听着,心里惊奇不已,莫名地认为这是一种来自远方的事物,在那里,人们欢喜与担忧的模样是那么与众不同。
        在一句极高的唱音前,她突然停了下来,再一次“卜哧”笑出声来,我们几个娃娃听众才都像醒了似的也跟着嘿嘿笑起来。这次之后,我就听得懂陈小得妈妈嘴里哼唱的曲调儿了,多数时间它们不再像我第一次听见的那样沉着有力了,而是轻松与诙谐的,俏皮地眨着眼睛,有时候,会把自己和旁人逗得一起笑起来。
        之后的时光里,我陆续从日常生活的缝隙中听到了与京韵大鼓不同的曲调和声音,京剧、花鼓戏、俄罗斯民歌、沪剧、豫剧、二人转。每一次,这些走在我身前身后熟稔的人影,都会因为那些生疏的唱腔令我感到陌生、遥远,我深信沉浸在这些歌声里的他们,一定与我熟识的他们迥若两人,在这些歌声里,他们辙除了平素裹在脸上的僵硬面具,还原了那些与生俱来的软弱、敏捷和丰富,如同回到了一种自在而明亮的时空。
        这些曲调和声音并不响亮,大多时间显得模糊、黯淡,只是悄悄或者偶尔回旋在院子的某个角落,像一块柔软的滑板,载着歌唱的人,滑向到他们各自思念的故乡。仿佛一些细碎的小花,稀疏地、断断续续地开在广阔、荒芜的沙漠中,许多年里,这些用来点缀沙漠沉闷与苟简生活的异乡文化,既无缘壮大,也不至于消泯而尽。缓慢爬行的时代,病态的沉默,以及沙漠浓烈的尘土气息,既是这些小花的避难所,也制造了足够窒息它们的阴影,而身临其境的我们,也就如同听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故事,仅仅记得故事的一个漫漶飘渺的影子,谁也不曾真正地靠过去,感知它真正的脉动和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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