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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

发布: 2011-8-04 21:59 | 作者: 斯继东



        我是惟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
        ——《圣经.约伯记》
       
        我像只狗一样走在大街上。
       
        夏天的阳光白花花的,就像银子,晃得人眼睛生疼。
       
        我的腋下夹了把伞。黑色的油纸做成的伞。我们那地方是没人把伞叫成雨伞或者阳伞的。伞就是伞。什么雨伞阳伞?我把这理解成他们对我职业的尊重。
       
        对了,我是一个专门给人报信的人。有人死了,我去把消息告诉别人。这就是我的职业。我这样解释我的职业,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首先职业的重要性就会大打折扣。其实我的职业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么说吧,如果我哪一天碰巧出门在外,那个要死的人是绝对死不成的。他必须等到我回家,否则尸首臭了烂了也没用。
       
        那些人一般都选择在大晴天死。因为雨天不适合我工作。这跟我职业所需的工具有关。我的唯一的工具就是上面提到的那把伞。对,它现在就在我的腋下。象一对折叠起来的翅膀。我夹着它,它被我夹着。它是我职业的一部分,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一下雨,伞又会变成雨伞。我对此特别忌讳。你说,下雨天我还能把伞夹在腋下吗?碰上那样的天气,如果我还像往常一样把伞夹在腋下,然后秃着头在雨中行走,我会显得像个傻瓜,但我不是傻瓜。另一种办法是把伞撑到头上,像别人一样。可这样我的职业特征就会消失,如果有谁说我工作时看上去就像在走亲戚,我是无法容忍的。我讨厌下雨,他们也像我一样讨厌下雨。但是讨厌是没有用的,每年该下的雨还是照下不误。出于尊重,起先他们使用了一个更宽泛的概念——“雨具”,大概他们认为“雨具”可以消灭“雨伞”。后来看看还是不行,他们干脆丢弃了伞,出入一律改用雨披。起初只是少数几个人,没见有谁号召,但其他人很快都效仿了。于是,伞这种生活必需品就慢慢地在我们那里消失了。现在被我夹在腋下的这把伞,在我们那边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这也正是我说它是我身体一部分的原因)。
       
        另外,那个大晴天还必须是我在家的大晴天。“秋雨隔堆灰,夏雨隔牛背。”如果我出了门,那么谁都保证不了我在的地方是不是也一样有着晴天猛日头。如果我在的地方凑巧下雨,那么他们是没有办法让我相信他们那边真没下雨的。他们再怎么说都证明不了这一点。哪怕他们含糊其词地说阴天我也不信。眼见为实,我相信我的眼睛。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的原因,我们那边的人轻易都不出门。实在没办法出了门,也决不会在外面过夜。尤其是那些患了病或者身体稍有不适的人,是断不会离开家门一步的,去医院当然更别提了。他们不想死在医院或者家之外的任何地方。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他们死在外头,就没有人给他们报信了。他们不想不明不白地死掉。是啊,我还真没见过一个死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人。那些身体状况正常、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也一样,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出门在外谁保证得了就不会偶染个风寒梗塞个心肌什么的呢?所以我们那边的人一般都把日子放在家里过。这样一搞,我就成了我们那边唯一一个有事没事在外头闲逛的人。外面那个世界天天在变,朝代改了又改,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搞的事要多离谱有多离谱。但是这一切他们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对了,我们村庄的形状真的很像个鼓。但是,村庄的形状只有站到村庄外头才能看到,你说鼓里面的人怎么看得到呢?事情到最后就变成了这样: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村庄像只翻了背的乌龟王八,村庄真的就成了翻背的乌龟王八。我说外面的世道不太平得很,群雄并起,盗贼横行。于是他们就安下心乖乖在家里过起小日子。银子化不掉怎么办?首先他们提高了我的报酬,之后就把一甏甏的银子埋到了后园的菜地里。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要到他们的后园转一圈,就看得出银子埋在哪株油菜底下。
       
        满大街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没人心疼,没人当回事。他们不心疼,我也不心疼。他们不当回事,那我就更不当回事了。我踩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大街上走。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是一种恰当的职业所需的速度。太慢不行。拿了人家的钱就得认真给人家办事,如果我的速度让人产生了我在怠工的错觉,那肯定是不合适的——我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人。太快了也不行。人家肯定又会有另外的猜忌,以为我希望那个人死得快一些。所以我选择了这种不徐不疾、不慌不张的步子,这其实也是对一个人(无论贵贱)即将过去的一生(无论长短)最起码的尊重。
       
        我们村里人对我也很尊重,不过是那种保持着距离的尊重。平时谁都不需要我,所以很少有人来串我的门,自然也不高兴我去串他们的门。但如果我真的串上去了,他们是绝对不会把不高兴挂到脸面上来的。他们心知肚明,总有一天他们会需要我,而且这一天来迟来早他自己说了不算。我没事很少去串门的——我说了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当然,如果碰上哪天心情不大好,我也会随机地去串一下门,看看那些皮笑肉不笑的脸,会让我心情畅快很多。这事在我是见谁逮谁,在他们是谁碰上谁倒霉。他们无一例外都会用好酒好菜好烟好茶来招待我,带着僵强的肌肉和惶恐的表情,好像他欠了我债,或者我握了他什么把柄。职业道德很重要,但如果不偶尔践踏一下,它就会形同虚设。就像我这个人,如果不偶尔到他们眼皮底下晃一晃,他们就会把我遗忘。当然,我相信他们是不可能把我遗忘的,但我必须时不时地给自己证明一下。
       
        当我走在街上时,街上总是连个鬼都没有。太阳就在我的头顶。我看不见它,但是它看得见我。我有我的事要做,但太阳没有工作。所以这个无聊的家伙总喜欢死盯着我,跟我玩同一个游戏——我把它叫作“影子游戏”。他总是先把我的影子慢慢地压短,再一毫米一毫米地拉长。刚出门时,它把影子铺在我面前,我进一步,它逃一步,任你怎么赶总也赶不上。玩腻这一套后,它会把影子藏到我身后,我走一步,它追一步,任你怎么甩总也甩不掉。就这么个无聊的游戏,我已记不清它跟我玩了多少次。反正我们那里死一个人我就得出一次门。我出一次门,它就会跟我尽兴地玩上一次。它乐此不疲,我也乐此不疲。但我不知道我的伞是不是也喜欢这游戏。我很想问一问它,但一直没问过。因为问了也白问,它从来都不吭声,它总是把牙床咬得死死的。其实它的嘴是我让闭的。如果我把伞撑开,保不准它就会吭声。“闷声不响是个贼。”也许它比我还喜欢吹牛呢。任何事都说不准的,除非你亲眼看见。我说过,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把它撑开过。因为我不喜欢看见一个比我还会吹牛的家伙。这样解释不大好。我有更好的解释:既然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那么它就得象我一样有自己的职业道德,而它的职业道德就是——把嘴闭上。
       
        事实上,它根本就没有张嘴的必要。走在路上时,我会夹着它,它的任务是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腋下。到了其中某一个该停下的院落,在我磕响门之前,我会把它放下来,小心地靠到门框上(伞把朝上伞尖朝下),它的任务是安静、肃穆而又显眼地呆在那里。安静的意思就是不能乱动,那姿势必须保持不变,觉得累了躺到地上不行,想抖抖尘土翻个身不行(那样就变成伞把朝下伞尖朝上了),最忌讳的是觉得渴了饿了就跟着我进屋,那可就闯大祸了。肃穆的意思就是得哭丧着脸,象我一样,嬉皮笑脸是绝对不允许的。显眼更重要,如果做不到这一条,那么之前的安静和肃穆都白搭了。显眼的标准是,必须得让主人在看到我之前先看到它。门开了条缝,探出来一个脑袋。如果那脑袋在看到我之前先看到了它,而它还哭丧着脸头朝下脚朝上地靠在门框上没动,那么它的任务就算完成。接下去的事情就是我的了。我知道我的嘴在下巴上面鼻子底下。“我来报信!”按照惯例这是第一句话。但这是一句废话,我已废弃不用多年。就象那把伞一样,嘴巴有嘴巴的任务。但是,能不劳驾就别劳驾,这是我多年来形成的职业习惯。因为对我的嘴巴来说,一句话不是一句话。我让它少说一句其实就是让它少说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我碰到的脑袋有两种,其中一种会直接说:“进来喝茶吧!”,另一种会先说:“你等一下,我去通报!”让我等上几分钟后却还是那一句话:“进来喝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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