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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

发布: 2011-8-04 21:59 | 作者: 斯继东




        
        我一般不在他们家里喝茶,虽然我很渴。我也从不吃他们的水果和点心,虽然我很饿。我把该说的话说完就走。我知道这一趟的工作才刚刚开头,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每一个应该知道的人。在这中间吃一口茶或者剥一只桔子,都是违背我的道德准则的。如果他们理解我的职业,这件事本可以在门口就直接解决。一个人死了,这是一件最明白不过的事。要说清这件事用不了几秒钟,其实我只要说一句:某某某死了,事情也就了结。但是他们都乐意让一件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他们似乎更愿意在客厅里隔着水果、点心和杯盏来和我谈论死亡这件事。那时茶还没上,我发觉家庭的殷实程度与上茶的速度是成反比的,当然还有说话的速度,当他们慢条斯理地跟我说话时,我一直担心着门口的那把伞。朝代换了又换,但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少贪小便宜的人。我不怕别的,我是担心那把伞落到别人手中又变成一把雨伞,这对它是不公平的。其实他们一直都在盼望着那个人死,我知道上茶和说话的慢是蓄意而为的,因为把内心的欣喜转换成脸上的悲伤需要一个过程,而他们又希望这种悲伤能在我面前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示。如果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女眷,她还得努力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他是怎么死的?”他们反复问。难道“怎么死”比“死”更重要吗?我真是弄不懂他们。这个时候我总是犯困。我真想叫他们闭嘴,然后一头倒下睡上三天三夜。但是他们还在问:“他是怎么死的?”我不能睡着,我必须想办法给自己提神。我的脑子象装银子的甏一样,积蓄了太多种死法。而他们问的那个人的死法实在稀松平常,照实说太不过瘾了。于是我的嘴开始不听我的使唤。我的嘴说:他是笑死的,他一直活得很硬朗,他在后园的油菜地里埋了很多甏银子,但是那天大清早起来拾牛粪,他在牛粪堆里看到了一枚铜钱,他就笑,他太开心了,他觉得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他一个人给碰上了,他一直笑,笑得刹不住,就笑死了。我的嘴又说:他是气死的,他象那个人一样,也活得很硬朗,也在后园的油菜地里埋了很多甏银子,但是那天他老婆把一根绣花针掉灰坑里了,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着,他觉得天底下最倒霉的事都让他一个人给碰上了,他一直气,气得刹不住,就气死了。
       
        从那家出来,我没忘带上门口的伞,但我又有点后悔(我已经后悔了很多次)。我怎么会这样说呢,我一定是疯了。我记得那个女眷之前一直没把那几滴鳄鱼眼泪给挤出来,但听到这里,眼泪说来就来了——不过是笑出来的。我要真是个疯子就好了。但我不是,所以我是不应该那么说的。作为一个报信的人,这样做有违我的职业道德。我真想给我的嘴抽两耳刮子,但那样做显然对我的脸不公平。就算是我疯了,可他们难道也疯了?我的嘴已经犯过很多次同样的错误,但却从来没让他们中的某个人感到诧异过。笑死也好,气死也好,任何一种死法安到某个人头上都是合适的?难道他们一直都在暗暗企盼着那个人照此死掉?可问题是我根本就没提过死的那个人是谁。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以前我是这样跟他们说的:某某某死了!第一次我是真的犯了迷糊,我忘了死的那个人的名字。他们在我面前放了一盘我从没见过的水果,我真想尝一尝,但是我不能尝,可我实在太想尝一下了。对着那盘没有名字的水果我就忘了那人的名字,怎么想都没想出来,我不得不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他死了。可是,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马上就意会到了:噢——。然后又是问我怎么个死法。这之后,我就不再说:某某某死了。我直接跟他们说:他死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立刻又对号入座了:“怎么死的?”事实证明,“怎么死”的确比“谁死了”更重要。事实证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盼死已久的对象。
       
        我又回到了大街上。太阳在耐心地等着我。我已记不清到底走了几家。我夹了那把伞,就象夹了一对湿漉漉的翅膀。对完成这一趟的任务,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跟往常一样,在接这趟差的时候,主人并没有给我清单什么的,也没口头跟我交待要给哪些人报信。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知道该给哪些人报信。的确,我对我们这边每户人家的关系网都了如指掌,如同熟悉所有的街巷、道路,每家宅院的朝向,宅院里面男主人相好的个数和女主人脸上雀斑的多少。朝代换了又换,每一次嫁娶都会带来新的姻亲,西瓜藤扯南瓜藤,南瓜藤扯北瓜藤(有北瓜吗?我认为应该是有的),事实上我们这边所有的人家差不多都已经扯上了或远或近的姻亲关系。如果单从效率的角度考虑,我只要挨家逐户地走就会省事得多。但这是不行的。“一代亲两代表三代不相识”,亲疏有别啊。死可不是一件小事,谁该先知道谁该后知道,这是个原则问题。如果可以置此不顾,那我还有什么狗屁职业道德可言?但问题是我又犯迷糊了。我发现自己犯迷糊的次数是一天比一天多了。我忘了接下去自己该走哪一家。对了,先想想刚才走了哪一家吧。如果记起刚才走掉的那家,我就会知道接下去该走哪一家的。但问题是我已忘记刚才走了哪一家。对了,先想想今天是为谁来报信的吧。只要记起这个,我就可以按图索骥,从头至尾一家一家地想下去,直到刚才走过的那一家。但问题是我已经忘了今天为谁来报信。现在我甏一样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张一天比一天复杂的蜘蛛网。不是一张,而是很多张,他们毫无规律地纠缠在一块。西瓜藤扯南瓜藤,南瓜藤扯北瓜藤。我还在中间看见了一只疲于奔命的蜘蛛。它织出了这一张张网,但是现在那些网把它给缠住了。
       
        谁死了?到底他妈的是谁死了?太阳依然在我的头顶,它还在很不知趣地继续那个游戏,但我忽然就厌倦了。早上出门的时候我还是个小伙子,但是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大街上连个鬼都没有,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我真的是刚刚从某一家出来?我不是一直就走在大街上吗?一圈又一圈,在圆形的大街上(我一直不知道它是圆形的),我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叫我出来报信。我一直都在秃着头走,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大街半步。因为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我早已报完了所有该报的信。
       
        对了,我一定是自己跑出来的。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死。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人,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他的脸长什么样,但是我熟悉他的影子。太熟悉了。它每天都被我踩在脚下(现在也是)。我总是追不上它,也总是甩不掉它。对,那个人就是我自己。那么,我是出来给自己报信的?对,一定是这样。这辈子我已经说了几百遍几千遍几万遍“他死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一次“我死了”。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死去,因为有我在后面接应着,替他们报信。但是我死了之后,谁来给我报信呢?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报信人。当那一天到来,报信这个职业本身也就将随之消失。所以我决定提前给自己报信。就象说“他死了”一样,我也要把“我死了”说上几百遍几千遍几万遍。
       
        但是我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谁呢?我熟悉这里所有的人,他们都是我的主人同时又是客人,但是其中没有一个是我的亲人。现在,即使有人(这个人就是我自己)来给我报信,即使所有死去的人都重新活过来,我也根本就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去通报。有人盼着死是一件幸福的事,我甚至连一个盼我死的人都没有。没人给世界通报这一消息,也没处可通报这一消息。在我所有的主顾都死掉之后,在我自己老得再也活不动之后,在我的尸首腐烂发臭消失之后,我还得夹着那把黑伞继续孤独地活下去。
       
        因为,我是一只死不掉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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