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银心
我从来都不怕男人。在府上我有个外号叫“姑奶奶”,那些起初对我动手动脚、想入非非的男仆,都没少被我拎过耳朵,劈过耳光。但现在,让我跟一个男人脸对脸、背靠背,一张床睡觉,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这人还有个特点:要睡过去了,雷打都吵不醒。我家小姐就时常拿这事取笑我,还给我编了个故事:说是有户人家一个丫头嗜睡,一天晚上来了个贪心的盗贼,他偷了所有的东西都不知足,临走还扛了那个睡熟的丫头。出庄时被人发觉了,盗贼在前面跑,庄丁在后面追,追了十里八里,眼看要追上了,不得已盗贼就把肩上的女人抛到了大路上。那丫头还在睡,庄丁把她给叫醒了。你知道她醒过来第一句话说什么?她说:“小姐,天亮了吗?”
所以说,我身边这个小矮子色鬼,他要是敢明着来,我保证给他吃点辣头,但要是他暗着来呢?那我可真是防不胜防了。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等他睡着了我再睡。
他老早就赖到了床上,跟我说:小兄弟,你睡里边吧。
我没理他,和衣躺下,晾了个背给他。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对自己说:银心啊,你可得当心啊,千万别睡着了。另外,为防不测,我还在枕头下藏了把剪刀。
小矮子四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规规矩矩的一点都没乱动。但他却没有半点想睡的意思。
他把身子斜倚在床榻上,说话了:
“小兄弟,天闷啊,咱俩说会话吧。”
我没理他,但我的眼睛开始打架了。我又对自己说:银心啊,求你了,别给我睡着啊。
我开始后悔了,后悔跟小姐来杭州府,后悔自己给小姐出了那个该死的女扮男装的馊主意。
这样一后悔,我就想到了小姐。对啊,小姐怎么样啊?她该不会有事吧?再想到那个傻乎乎的梁相公,总算让我宽了宽心。
四九又说话了:“小兄弟,你喜不喜欢听故事啊?我给你讲故事吧。”
我的两片睫毛眼看着就要粘上了,听到这里,“啪”的一声就弹开了。
我这人除了嗜睡还有个癖好,就是听故事。在府中时,与小姐俩人闲来无事经常就玩这个,她讲,我听。小姐平日爱看一些老爷不让看的书(这些书老爷不让小姐看,可他自己却看得津津有味),所以我总有听不完的故事。
我决定听他的故事了。一则当然是因为我有这个瘾;二则么,我是这样想的:与其睡去着他的道,还不如借他的故事来消消瞌睡虫。这样的话,虽然他不会先睡着了,但至少我也不会比他先睡着了。
“你说吧,就是不知你的故事够不够吸引我。”我说。
“试试吧,一试就知道。”他来劲了。
九、梁山伯
祝英台的确是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可我却喜欢他的怪里怪气。
他的声音怪怪的,我却喜欢。他的手软绵绵的,我也喜欢。
几天之后,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居然跟我睡到了同一张床上。
我的心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心跳?心慌?心急?心焦?心酸?心伤?心花怒放?心旷神怡?心满意足?心领神会?心心念念?心急火燎?心慌意乱?心惊肉跳?心惊胆战?心慈手软?心灰意冷?
对吗?都对。因为每一个词我都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都不对。因为当一个词正在经历时,它立马就会翻脸成另一个词。不管对错,反正都跟心有关。我本来只有一颗心,现在却碎成了无数颗。这个怪里怪气的男人就像是一个厨娘,她把油罐子、盐罐子、酱罐子、醋罐子都打翻了,又用一把勺子把酸味儿、甜味儿、苦味儿、辣味儿恶狠狠地搅了一通。
他似乎在防着我。先在床中间放了碗水,跟我约了三掌;后来又在床中间搞了堵纸墙,再跟我约了三掌。
他又像是在勾引我。放着水的时候,他半夜起来把水给喝了,第二天却栽赃于我。堵着纸墙的时候,又是他半夜里把墙给踢破了,第二天又栽赃于我,还到师母那里告了我一状。
后来,他就越发放肆了。
夜深人静,我的小和尚又竖了起来。我在床的这边翻大饼,他在床的那边说话了。
“梁兄啊,你睡不着啊?小弟也睡不着。”
“梁兄啊,你有心事啊?小弟也有心事。”
“梁兄啊,你把心事说给小弟听听,或许小弟正能了你的心事。”
那堵薄薄的纸墙就夹在我们中间。
当他需要安全感时,那是一堵墙,能让他安心入睡。当他想放纵时,那是一层纸,能让他耐心地挑逗。
但对我来说,正好相反。
当我想熄火入睡时,那是一张纸,能让我欲火重燃。当我无坚不摧时,那是一堵墙,让我隔了千山万水。
他是我的同类吗?他跟我有着同样的苦恼吗?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最终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自己。
现在,祝英台睡着了,书院门口的狗不吠了,我的那帮师兄弟们也从妓院返回了书院。兔影西斜,如水的月光从窗口溢进来。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在半张床上翻着同一张永远也翻不熟的大饼。
十、四九
我与银心丫头的戏就是从讲故事开始的。
事实上,读点书还是有好处的。读的时候你不可能知道会有什么用,但没准某一天节骨眼上它就派上了用场。比如那本《笑林广记》,有一天我居然翻开了他,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看的书。我闷头闷脑把它给看了两遍。当然我看它也只是解个闷,图个乐子,谁知若干年之后,它却在我勾引一个丫头时派上了用场。
那个晚上,我就开始讲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题目叫《下饭》,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一户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爹,比较穷,而且不是一般的穷。有天吃饭,只端上来两碗白饭,没有菜。儿子就问了:下饭菜呢?爹答不上,看见了邻家檐上挂的腌鱼。就指给两儿子:望一望,吃一口,这就是下饭菜。一会儿,小儿子忽然喊道:爹,阿哥多看了一眼。
还没等我讲完,哑巴银心就说话了。
“你别讲了,我知道结果了——那个爹说:咸杀了他。——是不是这样?”
“天哪,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要讲你就讲个新鲜的。”
“好,看看这个你还知不知道结果。”
我就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忘了题目,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有个道学先生,有天把女儿给嫁出去了。可到了后半夜,他还在大厅里踱来踱去,愁眉苦脸。一个仆人看见,就上去说:老爷,夜深了,去睡吧。道学先生跺跺脚,生气地说了一句。
讲到这里,我顿住了问:这个故事的结尾,恐怕你就不知道了吧。
“谁说不知道?”银心说。
“知道?那你说给我听听?”
“道学跺跺脚说:你不知道,这个时候,那个小畜生正在那里放肆着呢。”
等她一说完,我就挺得意挺下流地笑了起来。
她其实说着说着已经臊了,经我一笑,脸更挂不住了。但却凶巴巴地骂了一句:笑你个头啊,我难道说得不对?
我赶紧说:小兄弟啊,我哪敢笑你啊。是你那个尾巴好笑。
我又正色对她说:我听来的尾巴是这样的,——道学说:“妈的,牙痛。”——两个尾巴不一样,不过你的尾巴比我的尾巴有趣多了。但我还有一事请教,“放肆”指什么?
银心丫头就晾了个背给我。
我说:小兄弟啊,夜还长着呢,再给你说一个吧。
我就开始说第三个故事了。这第三个故事与上两个不同,上两个给确是我从《笑林广记》中看来的,这第三个却是我编的。
我说:这个故事的题目叫“快活事”,故事是这样的。
有姑嫂两个站在门口讲闲话,这时,隔壁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
接着,先出来了一个男的。一会,又出来了一个女的。看见外面有人,女的又折了回去。
一会儿,门里面却伸出了一只手。
男的就开始朝兜里掏东西。
这时,那个做姑的就问了:嫂,这一男一女干嘛啊?
那个做嫂的呆了呆,说:做那事。
做姑的又问:那事是什么事?
做嫂的又呆了呆,说:就是我跟你哥做的那事。
做姑的再问:你跟我哥做的哪桩事?
做嫂的再发呆,就说:床上那事。
可那个做姑的还不明白,又问:床上什么事啊?
那个做嫂的答不上了,呆了老半天,就放胆说了:床上还有什么事?就是那桩快活事啊。
这下那个做姑的更不明白了,大声嚷了起来:为什么她有快活事做,还要收银子???
故事讲完了,我也扒了个精光。
“丫头片子,为什么你有快活事做,还要装呆子???”
说话间,我已经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