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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怎样黑下来的

发布: 2011-8-24 11:20 | 作者: 张楚



        过不几日,老辛就给晶晶打电话,问他给导师带的河蟹半路上是否坏掉?毕业论文资料准备的如何了?晶晶吱吱唔唔地作答,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老辛觉得有些不对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孩子属鸽子的,直肠,心里兜不住话。晶晶说,张茜回去后,跟东方航空公司签约了,在财务科当会计,也就是说,张茜不久后就离开天津,到上海去工作了。老辛说这不很好嘛,你们分开段时间,对你的学业很有帮助,一个整天忙着谈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晶晶反驳说,他现在心里乱得很,论文根本写不进去,另外,他很严肃地说,他不打算读博士了,他想明年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己都快读成傻子了。对于儿子的话老辛有些愤怒,要知道,晶晶的导师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学者,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后,后来在早稻田大学教书,回国是大学重金邀请来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带的学生,前途都非常明亮。老辛每年都要去拜访他两次,随行的车上拉满了大闸蟹、河蟹、东方虾、皮皮虾和成箱的鳗鱼、大马哈鱼。导师对晶晶还算满意,晶晶是个非常听话的学生。想到这两年的苦心经营成了泡影,老辛的眼前马上就闪现出张茜让人琢磨不透的眼神。晶晶是个很少思考的人,不是因为他的智商,而是因为他的懒惰,他可以两个礼拜不洗一次澡。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八成是听信了张茜的谗言。这么想时,老辛想到了那次在车上,张茜跟晶晶低声耳语的情形,他的心脏立马抽搐起来。他安慰晶晶说,儿子啊,你别伤心,谁说的来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接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在车上,张茜跟你聊了什么?

        晶晶就问,什么聊了什么?

        老辛就提示儿子,张茜看到自己占了三个座位时,说了什么呢?

        晶晶突然快活起来,他拿着调侃的腔调说,哦,她说啊,没想到你还挺狡猾的呢。

        晶晶还说了什么,老辛就听不清楚了。这女孩经竟然说他是个狡猾的人。她怎么通过一件小事就敢断言未来的公公是个狡猾的人呢?要知道,老辛在单位就被同事们称为“老狐狸”。说远了,当副主任之前,他都是七点钟到单位,将局长房门打开,躺在老板椅上抽烟,等到了七点二十五分,就开始拖地板,局长通常是七点半准时到办公室,间或局长来晚了,地板已经干了,老辛就耐心等待,听到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年代,全局只有局长一人穿皮鞋,他就再将地板拖一次。这样拖了三年地板,他就当上了副主任。说近了,当主任之后,局长也换了三茬,每一茬局长都被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第一任局长喜欢打麻将,他晚上饭也顾不上吃,早早跑人家侯着,赶上包饺子捏馄饨,他就系上主妇的围裙擭馅擀皮。二任局长虽然年轻,却喜欢程派京剧,是个标准的“火丁迷”,老辛呢,专程托战友从北京买了票,夜晚开车拉局长去长安剧院,听张火丁的《锁麟囊》。三任局长喜欢养狗,那阵子,老辛常跑宠物市场,认真研究蝴蝶犬和狐狸犬的寿命孰长孰短,腊肠狗讲究卫生还是巴仙吉不随地大小便,以及喜乐蒂牧羊犬跟苏格兰牧羊犬在交配期的暴躁指数谁高谁低……

        现在听晶晶提到“狡猾”这个词,老辛便想到许多事,想到了许多事,便格外心伤。张茜不合时宜的戏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辛对张茜莫名的恐惧。可他怕她什么?他能怕她什么呢?然而,老辛确实隐隐中将这个沈阳姑娘,这个没模也没样的准儿媳,当成了他的敌人。是的,敌人。她虽远离老辛,她的气息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鼻孔中。她虽没跟老辛夫妇同居屋檐下,但等他们有了孩子呢?不得老辛夫妇看孙子?一想到自个老了,瘫了,傻了,痴了,哑巴了,而这个女人的眼睛,仍像阴霾的天空笼罩住枯朽的自己,将以往生活中生了苔藓的秘密曝在濡湿的暗夜里,任那月光随意抚摩蔑视,老辛内心便如生了癌般苦楚。还好,现在晶晶跟她还没有结婚,一切还未成定局,老辛自信能将这个长了两片丰满嘴唇的女人,像轻轻地弹一粒鼻屎一样,弹到远离晶晶的角落。

        这段日子甚是难挨,老辛鸟也不打了,徒弟们也顾不得了,而是在系统内组织了一场秋季乒乓球赛。他必须先让自己忙起来,一个人要是太闲,脑筋是会生锈的,而生了锈的脑筋,怎能生龙活虎地投入战斗?那天,他正在专卖店给运动员买服装,便接到了晶晶导师的电话。

        晶晶的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日里一身中山装,说话有点结巴。可这次却不同,他在电话里语速奇快。老辛知道,结巴的人只有在极大愤慨时,说话才能比正常人流利圆润。导师说,晶晶失踪了。怎么发现的?晶晶的一篇论文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后,有个德国比勒费尔德大学的教授,对他的研究课题很感兴趣,想跟晶晶就其中的一些疑点问题进行交流。导师就去找晶晶,同宿舍的师兄却告诉他,晶晶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回宿舍了。不但不回宿舍,连手机也停了。导师对晶晶不请假就私自外出的行为不能忍受,他警告老辛,如果晶晶在家,让他马上返校!否则后果自负。

        晶晶并没有回家,老辛便晓得是如何的一回事。晶晶不喜欢旅游,不喜欢打网络游戏,不喜欢寻花问柳,除了跑到上海去看望张茜,还能做点什么呢?老辛想自己必须先压得住阵脚,不能乱,要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打了几遍张茜的手机,通是通了,却没有人接。这下老辛的火就上来了,他像个偏执狂患者一样疯狂地按着那串早背得滚瓜烂熟的阿拉伯数字。上火也是白上火,老辛就躺在沙发上大口喘息。等老婆下了班,如此这般鹦鹉学舌一番,老婆也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晶晶绑到病床上立刻电疗。等到了晚上八点半,晶晶的电话就过来了。晶晶问老辛夫妇最近过得如何?妈妈的心脏病有没有复发?老辛最近又打到了什么好鸟?

        老辛不动声色地询问:“都挺好。你在哪儿啊?”.

        晶晶说:“我能去哪儿啊?在学校呗。呵呵,宿舍里看书呢。”

        老辛就骂到:“看你妈B的书啊!赶快给我坐飞机回天津!你们导师找你都找疯了!你要是再不回,学校的处分就下来了!”

        晶晶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喏喏地承认确实是在上海。他说,张茜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热水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脚烫伤了,现在还住医院……老辛就嚷道:“她爱死不死!你先给我回学校再说!”然后摔了电话。过了一会电话又打过来,却是张茜。张茜的声音很柔,张茜说,叔叔您别生气,我这就让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他我有病。我应该自己扛着,可是他听到了护士跟我说话的声音……

        她细细的嗓门没有让老辛感到消气。他郑重地告诉她,他对晶晶很失望,不光对晶晶失望,对她也很失望。他觉得现在晶晶应该以学业为重,不应该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考虑两个人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最好现在就分手。

        张茜在那头沉默几秒,然后说:“分不分手是我跟他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辛想了想,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个下三滥女人!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张茜“啪”地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哭丧着问:“你凭什么骂我?你凭什么骂我?”

        老辛平静地告诉她:“我是晶晶他爸。晶晶是我儿子。”

        张茜就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些,老辛能听到晶晶跟她抢手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到底凭什么骂我?”

        老辛咬着牙齿说:“我不跟你这么没教养的女孩说话。”

        张茜尖叫道:“你才没教养呢!你才没教养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辛对这句话太熟悉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到底有多少人当面或暗地里这样骂过老辛?文革时他是学校的红卫兵头目,当他把一个尿罐挂到老校长的脖子上时,老校长低头半晌,后来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兵时为了争取转干名额,他耍了个小手腕,将一名经常在《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上发表通讯的南京文书给挤掉了,后来他听那文书背地里骂他,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谁骂过?他委实想不起来,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这个叫张茜的姑娘。他能想象到她嘴角滑筛出轻蔑的嘲笑,她,张茜,在一字一句、铿锵有致地,对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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