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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怎样黑下来的

发布: 2011-8-24 11:20 | 作者: 张楚



        等到了正月十三,老辛跟晶晶商量说,我们去素芬家里看看吧。
        晶晶说,好啊好啊,我好多年没去了。她妈烙的葱花饼好吃着呢。
        老锅炉工一家对晶晶一家的到来既恐慌又欢喜,杀鸡宰羊烹鱼炸大虾,酒不太好,自家酿的苞米散白酒,却喝得火辣舒心。晶晶酒量不错,也喝得黑脸庞变成红脸庞。李素芬呢,忙得脚尖朝后胳膊肘乱拐,既能干又娇羞。后来老锅炉工趁着酒劲问晶晶:“大侄子,有对象了没啊?”
        老辛抢着说:“老哥哥啊,还没呢。晶晶整天搞学术研究,哪儿有空谈对象呢?他现在是油馊子发白,短练(炼)啊。”
        老锅炉工就说:“要是没有,我倒可以为他做个媒。”
        老辛说:“老哥哥啊,你不妨直说好了。”
        老锅炉工说:“唉,能有谁呢,我们家四丫头啊。她到今个还是没落上梧桐树的麻雀。我看她跟晶晶挺配的,一个黑一个白,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
        老辛说:“那感情好。晶晶,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拿个主意。乐意不?”
        晶晶瞅瞅李素芬,老锅炉工的女儿正朝他笑,晶晶就说:“乐意。乐意。”
        回到家,老辛抹下脸,警告晶晶说:“你现在有新女友了。男人最让人恶心的知道是啥不?我告诉你,就是脚踏两只船!你以后要跟张茜彻底分了。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更不能始乱之终弃之。”晶晶也不作声,只随手翻着一本闲书。
        正月十四,受老辛老婆的正式邀请,李素芬来老辛家小住了。老辛老婆给了她四千块钱,按本地的风俗,算是“踢门槛”的钱,踢完门槛后就要吃饺子了,也就是定亲。老辛半夜里去小解,发觉隔壁有动静,忍不住去瞄了两眼,果然是晶晶跟李素芬在鼓捣。李素芬动静挺大,晶晶也“哼哧哼哧”小声叫个不停。老辛蹑手蹑脚爬上老伴的床,将老伴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小腹上,脑子里却想到了张茜。想一想她终于要远离自己,这辈子自己再也不用看到她,再也瞅不着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老辛有些怅然若失。 
        正月十八,李素芬要回青岛了。晶晶主动要求送她,说自己在天津站下车,学校里杂事不少,还要帮导师翻译篇重要的论文。老辛大清早去长途汽车站占位子。冬天亮得晚,老辛斜躺在座位上,便又想到夏天时,自己也是这么早来占座,只不过,客人却不是以前的客人,心境自然也不是以前的心境。车窗外的灯光亮得紧,行人的影子在铺满窗花的玻璃上晃来晃去,仿佛某人幽怨的、犀利的眼神。老辛朝窗户嘘了口气,白色的窗花缓缓洇开去。
        晶晶走了,老辛又闲不住了,这个冬天的雪异常多,过不几天就下一场,麻雀也比往年多,天天在楼底下跳来跳去。老辛就找了簸箕和草绳,又买些秫米黄豆,开始一心一意罩鸟。那天正从簸箕里小心着掏麻雀,便接到李素芬的电话。李素芬半晌没吭声,只偶尔听得一两声叹息,老辛便先晓得是如何的一回事,急急问道:“晶晶怎么了?晶晶又怎么了?”
        李素芬倒是很镇静,她说,昨天晚上,有个女的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这个女人很严肃地警告她,让她离晶晶远一些。晶晶是她的,而不是她李素芬的。又说,李素芬最好识相点,李素芬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输给过任何女孩。李素芬说,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东北腔。说完李素芬似乎在小心着抽泣,又过了半晌才说,叔啊,我是实心实意跟晶晶谈恋爱的,我也老大不小了,只想找个本分人托付终身,人长的好赖是不挑的,晶晶怎么能这么做呢?那个女的跟我说,他们其实一直都没分手,你知道为什么晶晶非得送我回青岛吗?原来是那女的一直在天津等着他呢。
        老辛坐到雪地上,彻骨的冰凉透过手掌心曼延到头颅,让他的眼睛黑了一下。
        这次去天津,除了老婆,老辛没有告诉任何人。去北京之前,他先跟老婆合计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说是重大的事情其实一点都不夸张。如果这次晶晶不听老人言,一味地瞒天过海,那么,老辛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老辛手里有钱,不多,也就一百来万,除了多年的积攒,还有老辛在纺纱厂放高利贷的利息钱。自从晶晶放话不念博士之后,老辛其实已将他的工作跑好了,联系了一家北京的电力公司,这钱是准备给他在北京五环以内买房子的。既然晶晶这么给脸不要,老辛的一切,那么就和他没一星半点的关系了。老辛已经给几个在医院的哥们打了电话,叫他们时刻留意,是否有被遗弃在医院的女婴,他要抱养一个。他需要一个可爱听话的女儿,给他和老婆送终。
        翌日到了晶晶学校,老辛先给晶晶同宿舍的一个博士生打电话。博士是江苏人,在老辛印象里面目模糊,因为每次老辛去探望晶晶,这孩子都是蜷在被子里睡觉,好像博士不是做实验做出来的,而是做梦做出来的。老辛对他印象并不好,可还是先给他打了电话。
        他说,我是晶晶的父亲,来看晶晶了,你在哪儿呢?博士说,我就在学校门口的储蓄所。老辛就说,你能不能先帮我开下门,晶晶没在宿舍,天这么冷。博士很爽快应允了。等见了博士,老辛漫不经心地问,张茜最近有没有来啊?博士有些吃惊似地说,叔叔你不知道吗?过年之前,张茜就把上海的工作辞掉了,就住在晶晶他们班的女生宿舍,平时都跟晶晶一起到实验室做实验呢。老辛咬着牙说,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他的那点屁事,我哪儿有不知道的?
        等博士开了门,屋里的情形让老辛和博士都感觉颇为尴尬,当然,尴尬的不止是他们俩,还有屋里的两个。晶晶和张茜慌忙着套衣服,可需要穿的衣服太多了。老辛的眼睛忍不住朝张茜瞟了两下。这是老辛第二次见到张茜,说实话,这姑娘长什么样子,多高多瘦,老辛有点忆不起来了。老辛只记得去年夏天,她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翠绿连衣裙,在厨房里像个家庭主妇一般地切猪排。她的手指细长苍白,可是手上的筋道委实不小,一刀剁下去,绯红鲜嫩色的排骨利马一分为二,连点筋骨都不沾不连的。现在他竟然看到了她的身体。她原来并不是一个瘦弱的人。她的乳房挺脱得像只房檐上垂下的西葫芦,饱满肥硕的乳头从白色紧身内衣里隐约着凸出,仿佛随时要冒将出来,而她细长的两条腿在弯腰找鞋时,既紧绷又白亮,润泽的光似乎直灼人的眼睛。后来晶晶拽着裤子小跑出来,羞红着脸朝老辛喊了声:“爸……”
        老辛说:“别跟我叫爸,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晶晶说:“你别这么说……我错了。”
        老辛说:“你哪里错了?”
        晶晶嗫嗫地说:“哪儿都错了。”
        老辛一掌就掴过去,晶晶没有闪躲,耳光声在楼道里显得格外清脆,老辛另一掌掴过去,晶晶照样没有闪躲。老辛从来没有打过他。等老辛的胳膊再次抬起时,晶晶“哇”一声就哭了。这个二十六的男人哭起来的声音嘹亮异常,仿佛是婴儿刚诞生的样子。老辛的胳膊就软了。晶晶转身就朝楼梯跑口跑去,他奔跑的速度很慢,几乎是踉跄着。老辛朝博士看了一眼,博士就大喊着晶晶的名字追过去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老辛和张茜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彼此对视过。张茜正在套一件水红色的短大衣。她披散着头发,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老辛就坐到床上,什么也没说,而是点了一支香烟。他的手一直在神经质地颤。张茜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老辛并没有察觉。老辛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错了,辛叔。我向你道歉。”
        老辛低下头,才发觉张茜跪在他膝盖下。她的身体裹在肥厚的羊毛衫里,看不出丝毫丰腴,就像她的人,表面上唯唯诺诺,骨子里却是个刽子手。她竟然跪在地板上。她为什么要跪在那里呢?她是怎么跪下来的?
        老辛说:“你站起来,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错了,你原谅我行吗?”
        看到敌人跪在自己眼前该是快慰的事,但老辛一点也快慰不起来。她竟然哭了,她竟然扶着老辛的膝盖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她以为她的哭泣可以平息他的愤怒吗?她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老辛依然健硕的小腿肚,整个脸部则掩映在老辛的两块膝盖骨中间,她的肩胛骨随着她的哭泣声有节奏地抖动,仿佛在随时提醒他,她哭得是多么伤心,又是多么真诚。她的头发,她稀疏却油亮得有些干迸的头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气,而她的全身,则弥漫着一股水果糜烂的气味。
        房间就那么着静下来,老辛首先听到了自己杂乱的呼吸声,接下去,他听到了灯管由于电压不稳造成的“嗡嗡”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轻爆。最后,张茜抽噎的声音才在耳廓里慢慢浮升起来。她哭得很专心,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明显被痰卡住了,她却没有吐出来,而是似乎慌乱着吞咽下去。那声“咕咚”的吞咽声让老辛的心脏瞬间柔软起来。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空气里是那种胶皮被烧焦了的轻微的糊味,晶晶的那只机器猫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时间仿佛在这个阴霾的午后,突然静止下来。这让老辛恍惚间产生种错觉,春天似乎是到了,他坐在阳光净柔的书房,灰尘笼罩,万物悄然,他只有将耳朵变得如猎狗般机警,才能倾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老辛犹豫着探出手,轻轻滑过张茜的头皮。张茜的肩胛骨还在忧伤地颤抖,仿佛此刻她正在抱着自己的父亲,她只有将哭泣无限延续下去,方能将多年无处倾诉的哀愁彻底倾泻。老辛的鼻子莫名地酸楚起来,他白净的手指滑过她的头皮,触到了她的耳朵。她耳廓瘦小,甚至有些干瘪,但耳垂却饱满肉透,老辛的指尖沿着她的耳朵滑到眼睑时,一种温热的液体让老辛更加伤感。当他的手指漫过她粗糙的脸颊,安静地停驻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时,张茜“嘤嘤”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她的哭声停止了,她的肩胛骨也不动了,她愣愣地抬起头,朝老辛狐疑着问道:
        “你在……干嘛?嗯?你想干嘛!”
        老辛激灵一下推开张茜。或许不是他推开张茜,而是张茜推开了他的膝盖。她似乎刚刚从梦中苏醒。她显然哭累了,眼眶里没一点泪水了。她迅速站了起来,披上羽绒服,穿上皮鞋,走到房门口,在关上房门之前,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老不正经的!”她真这么说的吗?即便她说了,真是对他说的吗?老辛只觉得那种甜美、温净的空气在瞬间被击砸得粉碎,无边的恐慌在灯管“嗡嗡”的声响中越发清晰。他呆坐在床上,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得无比结实。他看到张茜在关门时望了他一眼。或许他真的老了,眼睛花了,他竟然没能看清她的眼神中是如何一种神情。她那双狭长而飘忽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可她真笑了吗?随着“哐当”一声门响,老辛的心脏“砰”地下就碎了。
        老辛出了晶晶的宿舍,楼道里的灯还没打,恶臭的运动鞋的臭虾味和厕所的尿骚味不时飘进鼻孔,老辛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等出了研究生宿舍楼,老辛方才察觉到,天已经黑下来了。天是怎样黑下来的呢?老辛不太清楚,反正冬天的夜晚总是很长,而白天总是很短。他麻木地按晶晶的手机号,没有人接听,又按博士的手机号,还是没有人接听。也许,晶晶在跟他的师兄喝酒吧,这孩子以前有烦心事的时候,最喜欢把自己喝得胆汁都吐出来。老辛又想到了张茜的手机号,只是想了一想,这个女孩鹰隼般的眼神就将他的身体压缩成一枚核桃里的果仁了。他只得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盘熘肝尖,叫了一壶散白酒,然后,盯着窗外盲人般的黑,哆嗦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将起来。
        2007年7月26日   于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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