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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日

发布: 2011-9-08 17:40 | 作者: 曹寇



        玉树(2010.4.21)

        人总是要死的,但许多人在同一时间批量死亡,就是一种屠杀。为了纪念卡廷惨案,俄罗斯总统普京半跪了一下,为了纪念玉树地震中的死难者,国旗决定下降一半。老实说,我在出门的时候就开始考虑这些问题,我想,今天下雨,国旗还升不升?如果不升旗,就无从以降。此外,按照规定,升旗都是星期一的事儿,今天是周三,也就是说,一周之内搞两次升旗仪式看来是不可避免的了。这同时意味着这是不寻常的一个星期,对于平庸的生活及置身其中的平庸之辈来说,是否因为星期的不同寻常而要庆祝一下?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摆脱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那将是一件幸事。多么不幸,地震中死了许多人,而我还在胡思乱想。
        在前往学校的公交车上,我遇到了一位中学同学。这样说似乎显得遇到中学同学是件多么让人惊喜的事儿似的。是啊,中学同学,十多年前的少年伙伴,即便我们当时不是经常在一起玩的好哥们,但我们对那个过去的时空中我们所共知的教师、地痞、漂亮女同学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我们应该相见甚欢地热烈交谈。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们几乎每天都能遇到,他是个出租车司机,开夜班,当我们这些白天上班的人去前往单位的时候,正是他的下班时分。他们通常显得轻松,更多的是疲惫。不过这种疲惫不足以使他们坐在公交车的塑料椅子上睡着,他们恰恰是因为轻松加疲惫而很活跃。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此时需要一张刚从印刷厂出来的报纸,看看这个世界上究竟又发生了哪些稀奇古怪的事儿。美军在阿富汗或伊拉克有没有新的伤亡(这通常使他们莫名的兴奋)?房价和油价有没有新动向(这通常让他们愤怒)?与儿媳通奸的老汉有没有被儿子捉奸在床(这通常让他们喜悦)?……
        我所说的也许并非今天的报纸内容,但它们基本上就是我们所能阅读的报纸的审美旨趣和长期方向。我们习惯了报纸和电视,天亮之后回家睡觉的出租车司机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换言之,我也习惯了在上班的公交车上遇到自己老同学。这种频繁地相见,与我们当初在校园内每天看到对方没有任何区别。我已经懒得和我的老同学打招呼,也懒得争抢着为对方刷卡或买车票。有时我连头都懒得点一下。刚刚起床的人情绪总是不太好,俗称起床气。而刚刚下班的人总是很雀跃,也就是说,我们完全置身在两种状态中。如果车上有两到三个他们(司机们),他们必然会故意高声喧哗,像一个在江湖上混过多年且有非凡见识的人那样语言粗俗、逼逼吊吊。如果你乐意听他们聚在一起的谈话,不外乎是昨晚某位乘客是多么傻逼,被宰得血糊啦叽。有时还有婊子。司机们们喜欢演绎这些经常因为扫黄被搞得鸡飞蛋打的“鸡”。她们总是很喜欢对他们说,大哥,我没带钱,不能给你车钱,要不你日我一下吧。有宽厚的就说算了,人家从个穷地方到这里来卖逼很不容易啊。也有的就日了一下,像色情电影中的场景,车内或者扶在车身上的背后式性交。当然,他们更多的是不信这些婊子的话,二话不说,抢过对方的小坤包,手机、避孕套或者《文化苦旅》一起被倒了出来,然后从中找出钱包,再从钱包里取出相应的车费。零头要找给她们,否则就是抢劫。我们不想犯罪,我们不想坐牢,我们不必劳动教养,我们不必悔过自新。
        可是今天,我的这位老同学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不得不互相致意,然后说些废话。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废话当中,我注意到他已开始谢顶,腹部也已隆起。他和我相靠的那条胳膊向我源源不断地传来让我感到不太舒服的体温。
        如果这个屌雨下在贵州多好,妈的在我们这儿死下有个鸡巴用。他说。
        我点头称是,并且告诉他,昨晚电视上有个气象预报员说这是老天在为玉树死难同胞哭泣。
        哭,哭个鸡巴,他说,都死了才好呢。
        我想开个玩笑,说,2012不是快了嘛。不过说完之后我觉得极其无聊。
        他听到2012,有点来劲,表示确实有点鬼,火山爆发,西南干旱,地震不断,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冷,你遇见过这种天气吗,没有,我们都没有。总之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2012并非空穴来风。然后他问我:你觉得2012是不是真的?
        我因为觉得这是一个无聊的话题,即便2012是真的,我们仍然还要活到那一天,而活着就是该吃吃该喝喝,别无它途,所以我说我不知道。我们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后来我觉得如此冷场对不起他刚才给我买的一张车票。就故作热心地询问他的家庭,然后他谈到了自己的孩子。我没有见过他的孩子,如果某一天我看到一个孩子被人告知是他的,我想我也不会惊喜和感叹。这并非表明我不喜欢孩子,老实说我很喜欢小孩子,尤其喜欢小女孩,三四岁的小女孩。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我看到个年轻妈妈带着她的女人在雪地里站着,那小女孩长得既好看又可爱,还戴着帽子。我当时有一种要哭的冲动,觉得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该多美好啊。我没有孩子,没有孩子是因为我至今未婚。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我的老同学终于像很多人那样问起了这个问题。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其实结婚也没什么屌意思,累死了。
        我说,我没结过婚,不敢也不配这么说。
        他说,你是不是不打算结婚?
        我说,谁说的,有机会就结啊。
        当我此时写到“有机会就结啊”的时候,我想到了“择日完婚”这个词。这是一句指向明确且喜气洋洋的古代汉语,简洁有力还不失优雅自信。
        因为多年没有当过教师,当我从外面返回学校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丧失了成为当代一名中学教师的能力。这基本上是一种矫情的自我判断,就是我没法恢复到教师状态中去,而且就现在看来,几无可能。我不仅厌恶我在外面所看到的人和事,也厌恶校园中的人和事。我不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对相关制度的反感,但恶心的制度确实经常需要我狠狠吃上两大碗饭然后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上一觉。我钦佩那些真正意义上有所作为的人,我没有过作为,也不知道能否作为。就眼下看来,我只能混口饭吃。
        所以,我成了一个在校园内无所事事的“教师”。我不用上课,工作任务是每天将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夹在报夹上,然后坐在电脑前。几十分报纸和数十份期刊在我的身后组成了我的办公环境,天气好的时候,我打开窗户,如果有风,它们就哗啦哗啦,那些期刊的铜版纸封面也会慢慢卷起来,想捋平相当困难。仅此而已。没有人来阅览室读书看报,一方面是大家在各自的办公室懒得动,另一方面是报纸上的一切没有网络上的生动精彩,也可以说,没人相信报纸。至于像我的老同学在公交车上将报纸卷起来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只是以备实在无聊时打发一下。此外,他们将报纸带回家,可以发挥别的作用,比如垫抽屉,垫饭菜,在卫生纸用完之际还可以使用报纸来擦擦屁股。报纸擦屁股要比学生作业本以及其他纸张擦屁股强不少,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平时我都是很坦然的,一个人置身在阅览室里上上网,敲敲字,到了午饭时间去食堂吃个饭,吃完饭就在躺椅上睡一觉(褥子是体育课上使用的那种垫子,被子则是没有报销医疗费而受到奖励的一床空调被)。睡醒不久基本就可以等待下班啦。不过,今天我感到有点不对劲。我总是向窗外张望,看雨到底还下不下。后来雨不下了,广播果然响了。运动员进行曲还是什么的。我也跟随人群来到操场,操场很泥泞,所有人都站在春草和泥泞之中。目光追随国旗缓缓升起,既然随之缓缓下沉,至旗杆中央而止。当然,中央只是个说法,也可能是三分之二,也可能是五分之三,这个不重要。
        校长使用蹩脚的普通话貌似沉痛地述说了一番玉树的灾情和救灾中的感人事迹,然后要求广大师生在散会之后进行献爱心活动。一分钟的默哀由此开始。完了后,校长丢弃普通话使用当地方言批评了部分学生在默哀的时候东张西望、交头接耳以至窃笑。然后又宣布了一件昨天和今天发生在校园中的奇闻。
        就在昨天,一个初一的男生和别的学生打赌,赌他敢不敢从二楼跳下去,赌注是一百块钱。这位男生跳了下去,结果双腿骨折,据说送到医院后,闻讯赶来的父母在医院长廊里失声痛哭。这件事情不像体育课或其他课堂内发生的意外事件那样需要教师和学校负一定的责任。但这件事情毕竟又是校园内发生的大事,校长在校会上说一说还是很有必要的。无论从哪一点来说,这件事情都很值得谈论。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他和别的男孩打赌,从二楼跳了下来。说他很傻很蠢,“拿自己的生命和父母的心血开玩笑”(校长语)是完全正确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争强好胜、勇猛异常,深具大无畏精神的孩子。关键在于,这个孩子落地没落好,如果他能够在落地的瞬间通过屈膝微蹲来调节巨大的冲击力,是可以安然无恙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另外一个初二的男生就是抱此认识而重跳了一次,初二男生落地之后什么事也没有,得到了楼上楼下许多同学的掌声。他之所以没有被前车之鉴所吓倒,就是因为他认为前者“没跳好”。这当然也是一种少年想当英雄的欲望在起作用,对男孩来说,他们不会怀疑这是英勇的表现,无论大人们怎么去说。此外,初二男生也通过自己的纵身一跳,从物理和生物角度阐明了一个人从二楼跳下两脚落地可以不死无伤的,而免于死伤是一个技术活,这门技术并非所有人都具备。初一男生就没有嘛。
        总之,这件由两个学生跳楼结果却不一样的事情确实算是个新闻。我当时一度想过是否应该给某个当社会新闻记者的朋友打个电话让对方来报道一下。不过,我现在好像没有朋友是干这个的了,此外,这不能算是本校的光彩事,媒体到来必然引起恐慌。我何必做这个多事人呢。
        作为一个“血的教训”和一个荒诞之举,广大师生应该痛心,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这种集体的笑声很闷,可能空气太潮湿,或者刚才默哀的气氛制约了笑声。如果说默哀真的产生了悲悯情绪,这会儿就是皆大欢喜。悲喜之间几乎毫无芥蒂和分割。
        散会之后,教师们聚集在屋檐下还热烈地谈论了这件事。虽然大家一致同意这两位同学很甩(二百五的意思),但同时也表明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即便那位双腿骨折的孩子此时正在医院的病床上呻吟,即便玉树的伤亡人数仍在上升。当我回到阅览室,我也一直在咂摸这事儿。然后不由地想到我的中学时代,想通过回忆来比照一下今古中学生的共同点。结果我发现基本上也差不多。下面我想说说我读中学那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张成国的家伙,此人发育很早,初一的时候就在厕所给我们观赏过他浓密的阴毛。因此他成绩不好。在我的印象中,很少有发育早的好学生。发育是他们过早的萌生了情欲,而情欲在那个年纪和时代是没有渠道的,于是他们只能通过打架斗殴欺负弱小来消耗,岂有专心读书的心思?这不仅适用于男孩,更适用女孩。女孩发育早,会使她们驼背,因为在提倡整齐划一的教育体制下,她们不希望自己比别人高,不希望自己在昂首挺胸向少先队队旗敬礼的时候有一对多余的乳房。因为发育过早,她们还会遭受男同学甚至男教师的形式不一的性骚扰,我说过,如果我们进入大学,还能够有美女同学,那将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拥有美貌的女同学大多数因为骚扰和追求在初中和高中时代就流失了,流向了中专和技校,或者干脆流向了社会。
        张成国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带有那个时代浓厚的特点。他喜欢隔壁班上某个漂亮的女同学,但总是以羞辱的方式来表情达意。有一次他叫我帮他给那位姑娘送一个礼物,该礼物是一条撕烂了且无比肮脏的花裤衩。这条花裤衩是否是张成国妈妈的,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那个年头学校经常组织我们大扫除,以备上级领导来“莅临指导”。而那个年头物资较为匮乏,学校没什么劳动工具,所以开展大扫除是需要提前布置的,诸如第一组学生从家里带铁锹,第二组学生带镰刀,或者男同学带脸盆,女同学带抹布。那时候的抹布大多是破旧衣服的二次利用。啊,我们的少年时代是多么抒情,总是骑着自行车、穿着白衬衫、脖系花裤衩、头顶洗脸盆,像杂技演员那样奔波在上学路上。闲话少叙。我虽然很难为情,但想到张成国有一裤裆阴毛,只好乖乖地替他办事,将那条花裤衩送给了隔壁女生。直到数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初恋(暗恋)对象也正是这位隔壁班的女同学。只是我不知道是早已就喜欢上了对方,还是因为送花裤衩送出了感情。
        厕所、阴毛、花裤衩,张成国在我的印象中就是跟这些东西紧密相关的,他的“英雄事迹”也发生在那个年头臭气熏天的厕所。那是校园中一个比较冷僻的厕所,位于操场一角,理论上仅供上体育课的人使用。我对那个厕所记忆尤深,因为其中的屎尿因为陈旧散发着一种诡异的臭气,加之人气不足,蛛网什么的使它看起来相当破旧和阴沉。但张成国在这个厕所发现了惊人的秘密,那就是我们的化学老师喜欢上这个厕所。而我们的化学老师当时芳龄二十几岁,说普通话,皮肤很白,还没嫁人。紧接着,张成国就在男女厕中间的隔墙上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他叫别人放哨,然后抽出那块砖开始欣赏化学老师的屁股。那肯定是一朵无比优美的屁股,虽然当时是在大便仍不失为好屁股。张成国不愿意独自分享,他招手示意外面放哨的人也进来一同观赏。放哨的人自然早已急不可待。这样一来,当那位烧煤炉的老校工进来的时候,他们毫无知觉,被逮个正着。
        多年以后,张成国告诉我,当时教导主任除了打了他,还问了许多细枝末节。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王老师的屁股。
        什么屁股?
        很白。
        她在干什么?
        她在拉屎。
        是个什么情况?
        就是拉屎啊。
        好吧,还看到什么?
        没有了。
        张成国戴着所谓的记大过处分顺利毕业了,而化学老师因为此事很快就调离了这所学校,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过她。据说她当时一直想调走,但屡屡失败。屁股被偷窥反而使她夙愿得偿。
        我之所以想到张成国,除了前述,还有两个原因。
        一、昨天和今天两个跳楼的学生也是被记大过处分了,与二十多年前的张成国遥相呼应。
        二、早上来上班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个老同学,在交谈之中,他体到了张成国。他说,你知道吗,前年地震时,张成国就在绵阳做生意。我啊的吃了一惊,赶紧问那张成国怎么样?他说,没死。我说,那就好啊。他说,去年他回来遇到时说的。我问,张成国还说了什么?他说,那边死了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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