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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光

发布: 2011-9-23 03:19 | 作者: 走走



        (一)他们在看着                            
        这是午间,他们在两排黄色的悬铃木间向长椅跑来。到了晚上六点,悬铃木间还会多出一串绿色的路灯。打头的那一个,每当他薄薄的紫酱红水洗夹克向两边飞开,他黑色毛衣上的熊就张开大嘴。他们经过垃圾箱,经过一个睡去一条长椅的男人,经过售货亭时他们停了下来,他们拥在烘烤台湾香肠的机器前,手腕互相碰撞着,然而谁也没有掏出钱来。
        他们转身快步离开,在路的中央排成一行,打打闹闹,磕磕碰碰。迎面而来的人们自动分散,绕开。其中一个突然挣开了同伴搭在肩膀上的手臂。他转过身面对他们,倒退着,唱起“2002年的第一场雪”,他只唱了一句。
        他们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了。上海真冷啊,一个说。喝点酒就暖和,另一个笑了。上海哪有我们那儿冷,第三个人争论道。天气不算太冷,天空淡淡的蓝色,没有什么云,我穿着猪皮夹克。一个穿着鹅黄色绒线外套的孩子从我的眼前奔过去,又跑回来,在和他剥着橘子的妈妈做游戏?在视线不能到达的、拱起的草地另一头,是一个由玻璃建造的水上东南亚餐厅。再远一些,马路对面,地面被挖开了,据说煤气管道又需要重新安装。
        嗨,看那个。那个穿灰色运动外套的年轻女孩正一一经过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她也喜欢走在路中央,从马尾辫上落下来的头发在风里轻轻飘动。他们默默无言地看着。她的目光内敛到自己脚尖前几米,但她斜挎着的那只褐色翻盖皮包跳动得不那么协调了。现在可以看到,她有一个相当少见的漂亮臀部。
        这个这个。这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牵了一条裹着红色毛衣,脸有点脏的哈巴狗。狗头顶上的黄毛扎成一个小辫。她的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披肩长发在她的大衣黑毛领子上一颠一颠闪着红光。我听见了口哨声,对着她的一声口哨。吹口哨的那一位把自己的双手垫到了屁股底下,他摇晃着身体。她看也不看他们,紧了紧手里的绳子,鞋子粗大的高跟径自朝前走去,他们的脑袋追随着那个方向转去。那只狗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小碎步地跑向一棵光秃秃的树,平静地在树下抬起了自己右边的后腿。他们叹了口气。
        真是多啊,一个说,这儿就是上海,我去过一次广州。广州不一样,另一个说,我还在北京干过活呢。北京也很多吧,最后一个问。她们在马路上,她们在汽车里。你呢?你在哪里?我把地挖开,我在马路下面,在下面你什么都看不到。在马路下面,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又重复了一次,在马路下面。
        妈妈妈妈,孩子喊道,我想吃那个。于是一个把头发盘起的女人在他们的身边停了一下,她抱起了孩子,留下一只橘子皮。他们中的一个,将它拾了起来,把它向对面的垃圾箱扔去。它击中了箱子的外壳,滑到了地上。
        (二)城隍庙                          
        一个大集市,仅此而已。正午时分一辆辆旅游车开进了停车场,那里到处都是小粒的碎石块,三面围墙很破。一辆三菱吉普跟在它们后面,但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上海男人从门口的房间里奔了出来,他来到车前举起双手,车子停下了。是还有空地,但是,男人强调,再过一会儿,旅游车将更多。
        没有儿童游乐园里的秋千和旋转木马,真是可惜。推车的小贩叫卖各种点心饮料:烘山芋、鲜榨橙汁、冰糖葫芦、糖炒栗子、酸奶或是钵仔糕。他们的顾客以各地的小孩为主。小孩的父母们更愿意看看那些古董、丝绸围巾、俄罗斯套娃,尤其那些刚从旅游车上下来的外国游客。他们中的很多人不那么有钱,店主们知道,但还是尽力招揽。铺面个个都很小,有的不比普通人家的卫生间更大。女店主们手里捂着热水袋,有时会对呆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男同胞们做一个鬼脸。在一对年轻的上海情侣飞快地买下几枚俄罗斯徽章后,女店主把自己的身子尽可能地探向他们,这些老外,在我店里待了快一个小时了,他们什么都不会买的,他们在国外也是穷鬼呀。女孩笑了笑,男孩耸了耸肩。
        一个挑着担子的矮个女人有着臃肿的腰,看起来有些疲惫,她靠在漆成红色的柱子上,她看着从她跟前经过的人们,没有人愿意为她的草莓停下脚步。另一个挑着装在塑料袋里的膨化空心条的小贩穿过马路向她走来,也许他们是熟人,前者向后者咧开了嘴,她的一口牙很黄。在他们背后,一个看起来年轻些的女人蹒跚地走动,向人们,不管他是哪里人,伸出手。一个熟睡的孩子被带子绑着,趴在她的背上。卖草莓的女人挑起担子,走开了。
        在这些沿街的铺面背后,商业区的外围,游客们很少光临,因此那里很脏。不能称迷宫般的它们为街道,虽然每个路口都立着铁杆,杆子上镶着路牌,因为它们如此狭窄,一辆出租车肯定无法通过。这样的路名不会出现在旅游地图上。
        房子,一般不超过三层,一座挨着一座堆在碎石子铺成的路面上。从相对的一些窗户里伸出晾衣竿,上面晾着的衣服把冬天里仅有的阳光占去了。一个用钩针编织的围巾把自己整个头部包裹起来的老太太独自坐在门口,和一只煤饼炉一起,炉上的火很小,煨着一壶水。有堵墙面特别白,三色旋转灯筒挂得歪歪斜斜,一个涂了睫毛膏因此眼睛看上去特别大的年轻女子听见脚步声后向外张望。一个女人从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走出来,边走边伸手剥着自己脸上雪白的面膜,她在门口的水斗前停下了。
        在我和我母亲四处转悠的时候我知道一些狐疑的目光正盯着我们。我的母亲童年居住在这附近,城隍庙在她的记忆里有另一番形象,她告诉我,庙里确实有木头做成的十八层地狱。
        (三)从这头到那头                                     
        从莘庄站进入地铁车厢的人们无精打采地向座位走去,在这些长椅上他们可以随意搁下屁股。这些长椅看起来很干净,不像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的那一些,被一代又一代人坐得灰暗油腻。把车票插进牛仔外套的口袋里,单程,并不打算再次入睡因此眼睛睁着,事实上很难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五分钟一次,播音系统提醒着站点的名字。
        等候在第二站上的人群炯炯有神,喇叭开始广播,“列车马上要进站了”,他们在上车线左右小碎步地移动。坐上空位的竞争时间。等候在第三站上的人们就没有这样的压力。肯定没有多余空位了,气氛轻松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的圆领毛衣前后穿反了。一些婴孩,和他们无能或者能干的母亲,分散坐在整辆列车里:学着发声音,咿咿呀呀;自己跟自己说话,嘀嘀咕咕;流口水;哭叫。也可以给事情一个了断: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另一个点点头,你爱上别人了?不,我并不是,他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抓住她的,我不知道。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从万体馆站开始,迷人的服装越来越紧密地贴向扶手杆,各种各样的女人,完全没有笑容,车厢里的灯光稳定地泛着橘子的颜色,但是更明媚了。这些美丽的身体属于一个个玻璃角落,一张张硬塑桌子。车门不再能够轻易地关上,需要重复一次才能,缓慢地滑进没有灯光的隧道。
        有一个阶段,甚至不用睁开眼就马上知道是谁正向这节车厢走来,仅仅凭直觉。如果仔细听,可以听见一个空洞的嗒——嗒声,在地面上一路拖着向前。一个不能说瘦骨伶仃的中年男人,收起了他的郁郁寡欢,以一副挑衅的姿态,把右手伸到每一个乘客的鼻子底下,同时他的左手频繁地抓着自己的肚子,好像那里面有些什么。他有一条被金属包裹起来的腿。他经过每一站,而且看上去好像不会停止,这样硬生生地行走。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在不同的车站上车,他都向我走来。人们不再耷拉着脑袋,人们皱眉,人们小心翼翼地扭过自己的身子。一个年轻妇女怒气冲冲地瞪了他几眼,她正在和比她年长的同伴谈论她在百盛抢购打折衣物的经历。
        孩子们也来凑热闹,尽管他们知道工作日的上午,车厢里并不适合跪下、念念有词,他们还是拿着一个搪瓷碗从这里钻到那里,见缝插针地跪在鞋子与鞋子中间。如果一整列车过去,这个搪瓷碗仍旧空空,会不会被用来敲打他们的脑袋?在他们来到我身边之前我闭上了眼睛。机械地,断然地,他们向下一个车厢移去。
        人民广场站过去后,高峰就过去了,不能说空荡荡,那些始终默默存在着的瞌睡着的黑红的脸庞重新一一展现。开门,吐出剩下的这些,然后吞进更多,另一个巨大的吞吐站即将来临。
        (四)大卖场                         
        门前,沿着相像且相向的两只花坛侧边,手推车排成两段闪亮。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在手推车的上层,男人推着她经过一个又一个货架,她的右手几次伸出去,试图抓下货架上的东西。有着硬皮封面的精装书和柔软起卷的平装书一起搁在金属架上,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小女孩拿起一本讲述王子与公主浪漫故事的童话书,专心地看起里面鲜艳的图画。一个年轻女子取下一瓶洗发水,拧开盖子闻了闻。食品部沿墙长达十几米的敞开式冷藏柜前,停留着二十来个男人女人,有的拎着黄色塑料购物篮,有的空着手在三角形纸盒和塑料瓶中间翻检,手推车在他们身后默默地挡着别人的路。煮熟的食物盛在长方形银色托盘里,一盘接着一盘:软绵绵的酱汁豆腐干、湿淋淋的凉拌海带丝、颜色赤红大块大块的东坡肉。
        光顾水果区域的顾客同样不少,有时一只一粒粒摘下龙眼的胳膊会撞到另一只把龙眼一粒粒摘下的胳膊。一只指甲绘花的右手够到了一只立在高处外表光洁形状饱满的柠檬,它身旁的另几只相形见绌般缓缓地滚落下来,被其它柠檬挡了挡,没能滚到地上。有两个品种的苹果(个头迥然不同),有进口和国产的芒果(前者色彩金黄,后者柔和的淡黄上点着一些小黑点)。明显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草莓被一枚枚钉书钉锁在透明盒子里,看起来鲜艳欲滴。一个站在架子边“啪”一把扯下塑料透明袋子的男人使劲搓着袋口,很快他搓起了另一边,到底得从哪一头拉开?
        新年的七天国定假期已经结束,歌唱新年好的童声仍在两层楼面间快乐地回响。不同式样的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盖过了手推车轮滚动时发出的轻微吱吱声。为了展示一种最新洗衣粉的洁白功效,改装过的微型洗衣机转筒发出沉闷的咣咣声。四合一榨汁机,能磨豆浆喝啊,戴着红帽子的中年促销女士按下了按纽,小家伙“呜呜”吼着奋力抖动起来。一个男孩哭叫起来。不知安在何处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女声:张晋(?)小朋友,张晋小朋友,请迅速到一楼服务处。
        付帐通道一排十个,人们在自己堆满货物的手推车后默默等待。有人拿起收银机前架子上的口香糖看,绿色、黄色、白色。一个年轻男人紧紧贴着自己女友的后背,她的上半身往后仰了,他的两只空着的双手从后面伸过去,环抱住她的腰,她的双手仍然握在推车的横杠上。一个男孩扭动着身子,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有会员卡吗?收银机后的女人个个都很矮小,穿着红白相间的制服,下摆束在藏青色裤子里,她们背后的另一组制服女人忙着把货物装进袋子。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
        得在两小时内逛完全部的货架。过高的人造温度会使隐型眼镜发干,接着,眼睛将变红。
        (五)服务员                   
        她的个子很小,但是看起来很结实,黑色头发扎成马尾辫,皮肤浅黑。在这间专做水煮鱼的小饭馆里她已经干了一年多。
        下午三点,午餐之后和晚餐之前的空档,她在洗碗池边懒洋洋地抹着盘子。洗碗池开在弄堂里,冲着马路,旁边挂着半截门帘,那是厨房后门的入口。一个同样穿着蓝色工作衣的男孩用肩膀顶开门帘,他的两只手端着一口大铁锅,红色碎花门帘在他身后晃动着。这些热水给你。她笑了,点点头。
        一些肥皂泡飞到了她白色的围裙上,破了。她用左手把一绺掉下来的头发夹回耳后。我见过她干燥时的双手,它们红通通,略微有些肿起。那一次饭馆生意很好,她过来为我们点菜,她一直垂着头,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一圈有着细小的绒毛。
        门帘再一次晃动起来,还是那个男孩,他拎着几只黑色的垃圾袋走了出来。弄堂深处有一个绿色的垃圾箱,他走去把它们扔掉,她一直看着他直到他重新走过她的身旁。
        她开始用力擦洗一只银色的盆子,然后把它从水里捞起,翻来覆去地看着它,在转了转头颈后她把它重新放进了水中。现在她开始冲洗它们,它们被整齐地放进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她的双手飞快地在围裙上擦了擦,端起塑料盆走进厨房。
        饭馆里,另一个女孩正在拖地板,她向她走过去,一个男人从柜台后伸出一只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停下脚步,靠在了柜台边上。在这个位置,抬起头能看到悬置在空中的一架小电视机。既然老天要让我们分开……不,相信我……一对古装男女面对面,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这个月会发奖金吗?柜台里的男人皱了皱眉头,你好像打碎过一只玻璃杯。啊,又要扣我的钱,真没意思,我真不想做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揉了揉眼眶,男人无声地笑起来,拉了拉她,她的身体扭开了,她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推开正面的玻璃门来到街上。
        一个穿着白上衣,戴着白帽子的中年男人半坐半靠在一辆自行车上,正抽着烟,怎么啦,他问她。没什么,又要扣我的钱,她晃了晃肩膀。一个穿着紫色长大衣的长发女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她黑色的头发在三摄氏度的冷风中飘动。她看着那双紫红色的中统高跟靴,它的侧面镶着一只蝴蝶结。高跟每一次都不偏不倚地踩在人行道地砖每个小方块的顶点上。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越走越远的长发女子,从一个方格跳进了另一个方格。
        她跳回了自行车边上,过年你回去吗?不知道,我已经两年没回去了。你家在?一个镇上,有电影院。上海的电影院多了。没去过。烟飘起来,很快消失了。
        进去吧,男人踩着烟头碾了碾。她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
        (六)回家                                      
        深灰的云安在天空上,东一块西一块。一个寒冷,12121声讯台说局部地区有小雨的日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我曾见过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段楼梯上滑倒),左拐,经过一个卖书报杂志的摊位,进入闸机,接着左拐,走下楼梯,热气袭击了我,我拉开了羽绒长大衣的拉链。一个拎着白色喇叭的中年男人用眼睛巡视着,请退到黄线后面,他对蹲在地上的一个男子喊道。这时,有着巨型蚯蚓头部的地下列车缓缓驶来,方向上海火车站。很快它的身体里装下了更多。
        我斜靠在不再需要打开的那一侧车门旁的座椅挡板上,很热,我犹豫着,是否要脱下外套,他们在我的面前站住了:用红色塑料绳小心绑了好几道的黄色“宜家”塑料袋里塞满了看不出厚薄的衣服,一个笔挺的透明长方型袋子里装着崭新的大红毛毯,年轻的女人站在它们身旁。她个子不高,看起来很丰满(腰身裹在红色格子外套下面,完全看不出)。她的头发长过了肩膀,染成一种奇怪的褐红色,用黑色头绳扎起,头顶和发梢已经蓬乱了。黑色的中跟皮鞋,跟上和鞋尖沾了一些泥。她的左手拎着一只中型塑料袋,右手抓着扶手。她的身旁是一个穿了灰白色运动鞋的男人,运动鞋上是两截灰色的西裤裤管,他背着一个鼓鼓的帆布背包,他的头发不算密实(前额的头发已经开始秃了,这种趋势应该会持续往后),眉毛向下挂,看起来一副忧愁的神情。在他们中间,靠着银色扶手的是一个穿了全套灯芯绒的小男孩,他的手里攥着三根长短不一的红色绳子。
        列车再一次减速缓行后停下了,隔着一块挡板的我的身旁,一个卷发女人立即站起来冲出了车门,长发女人的身体往前凑了凑,她的手犹疑着,终于离开了扶手,一个戴着长方框眼镜拿着报纸的中年男人快步经过她身旁,坐进了这个空档。她的身体往后缩了缩,重新抓住了扶手。
        妈妈,妈妈,男孩叫道,绳子怎么才能一样长?长发女人看看他,松开手,用臂弯勾住扶手,解开塑料袋(一阵窸窸窣窣声),拿出一包土豆片,男孩扑住她的双腿。在她把装土豆片的亮闪闪的包装袋卷了卷,重新塞进塑料袋(又一阵窸窸窣窣声)之前,她自己吃下了一片。男孩嘟哝了一些音节,很快重新低下头,摆弄起他的三根绳子,他让它们笔直地下垂了。女人用胳膊肘捅了捅男人,男人黑黑的脸看着男孩,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女人的左手转动起塑料袋,上部拧成了一段麻花。
        下一站:汉中路站。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上方的音箱里降落,柔和的中文,熟练的英文。
        我打算提前一站下车。火车站附近,很难随随便便拦到一辆亮着红色“空车”灯的出租汽车。
        (七)近景                              
        一个年轻、个子娇小的女孩,跟在一个个子同样不高,但是身材壮实的男人背后目不斜视地穿过两边摆满桌椅的过道。男人斜挎着一只印有雷锋头像的军绿色书包,有一个干净的光头和一圈浓密的络腮胡。他停下了,笑容出现,与酒吧老板聊了起来,女孩慢慢地碾动她的鞋跟,粗跟。
        这是在“堂会”,它曾是另一个酒吧,传说有钢管舞(女郎的腿会不会套上黑色网眼丝袜?那时她们是在怎样的灯光下,在钢管间扭来扭去?)但是它给人的印象平平,于是它被转手。
        汽车刹车声刺耳地在酒吧木门外响起。女孩回头看了看。门并没有被推开,她什么都看不到。我看清了她的长相。她的眼睛大。她的鼻子有一个微翘的鼻尖。下巴的轮廓收得尖尖,是一张漂亮的脸。男人揽过她,把右手从她毛衣的后领处插了进去,她的头发没有过肩,但是盖住了耳朵,遮住了脖颈。在偏红的昏暗灯光下,看不清她头发的颜色。男人的手离开后,那一部分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散乱。
        他们在靠近吧台的高椅上坐下了。照片和海报被固定在他们一边肩膀抵着的墙上。女孩要了一杯番茄汁,男人要了一杯金汤力,男人付了钱。男人开始向她描述“歌剧魅影”的情节,出色的布景,伟大的音乐,故事本身也是有趣和经典的。她坐在那里,一只手滑到桌面底下,继续往下伸,在小腿肚处停下了,开始抓挠。白色的短靴。明天一起去看吧。行啊,随你,她嘟嘟囔囔着点了点头,脸上毫无欢乐的表情。她的侧面没有正面漂亮。
        番茄汁去掉三分之一后,她用右脚先触到地面,然后是左脚,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开了。她走向斜前方,那里有洗手间。酒吧老板就在这时站到了舞台中央靠前的位置,一个小舞台,在最角落里,面向所有的桌子和椅子。他手里的吉他开始说话。她推开洗手间厚重的门走了出来,倚在冰箱边上,凝视了一会舞台。
        男人独自留在那里,他歪着头看着墙上的照片,他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头凑得更近了。然后他恢复了先前的坐姿:双臂放在桌上,酒杯的两边。他的双腿开始抖动。
        她走回他们的桌边,站在男人身旁,他没有站起来,怎么不坐,他只是抬起头问她。她坐下了,又抬了抬她的臀部,把裙子用双手抚平。他们突然同时向吧台望去。一只玻璃杯碎了。
        直到演出结束,他们没再互相说些什么,他们的脑袋始终朝着舞台方向。两只杯子的位置在不时变换。
        乐队成员离开了,舞台空了下来,上面的两盏小射灯合拢了橘黄的光芒。女孩喝完了最后一口番茄汁。她挽着男人的手臂从我身边经过。我看了一眼时间。手表上时针和分针的角度显示为0:08。手机时间比此快了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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