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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鞋一样的爱情

发布: 2011-10-20 20:11 | 作者: 方格子



        夜晚很快过去。第二天,厂部宣传科通知说,要组织一台服装秀,推出本工艺厂的形象品牌,小纳个子不高,一米六二,只是骨肉匀称,身材条杆挺拔,理所当然要做一次模特儿了。小纳自己设计服装,她化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做成了一件典雅大方的中式上衣,用的是黑底羊绒面料,领口是半高的,看似平常,却把白晰的脖子衬出来了,又因为羊绒的面料质地柔软,领口处又缀上了黑色的小亮片,按说黑上加黑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因为那是亮片,所以,小纳能从灯光底下看出那种活泼来,肩膀处裁开,露出一分肩胛,膀子处又把袖子合拢,在手腕处收了线,刺成毛边,胸前配上一条用椰壳做成的小鱼,鱼是浅咖啡色的,用一根细细的黑羊绒线挂起来,整件上衣几乎没有赘物,小纳原是长发,这会儿把头发挽成髻盘在脑后,用浅灰色的羊绒薄尼做裙子,在小腿向下一分处收住,裙口微斜,右边开了一条缝,沿袭了旗袍的品质,所有这一切都准备充分了,这时,就需要一双皮鞋。
        徐政把小纳所有的鞋都取过来试穿,不是鞋帮高了,就是鞋身宽了,或者就是颜色不配,徐政嘻嘻笑着把自己那双森达男鞋拿过来说,小纳,要不只能穿我的了,可能别有一番味道呢。小纳说徐政,你要害死我来了。快帮我想办法。
        伯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小纳的意识里,好像伯年送过他们工艺厂女设计师一人一鞋,小纳刷一下冲到储藏室,很快丢出来几个盒子,不是这双。不是这双。小纳自言自语。当最后一个盒子被她托在手里时,小纳想,就是你了。
        小纳把鞋拿出来,这时才知道这双鞋的不一样来,她想起桑小安给她看过,桑小安的那一双,黑面尖头鞋,后跟是一柄不锈钢的小柱子,走在路上声音倒不是很大,但一到工艺厂就不一样了,那声音是空前的响,刚从南方回来的那一阵,工艺厂的走廊便充斥了当当当的声音,要是整齐划一的话,那跟部队操练没有区别,鞋是黑的,跟是银白的,配是很相配,但终究少了一份雅致,有了做作的生硬。小纳当时还想过,这个南方啊,还说品牌呢,看来是经不起品的。
        但当小纳仔细地欣赏自己的鞋时,又觉得很多不同之处,鞋面也是黑的,但却是纯绒的,是绒就有绒毛,那绵软的绒毛把黑色这样冷的色调也衬出了一点小暖,鞋尖恰到好处,分寸掌握得当,太尖了,像利器,太钝了又会显出主人的愚笨来,鞋跟也是黑的,还是以绒为主,到了跟底才用上一片橄榄型的硬皮,稍稍显出了女子脚底的从容。小纳忍不住笑了,说,相约不如偶遇啊。徐政坐在沙发上,说,是啊是啊,我们就从来没有约好了要做同学要做夫妻的。
        小纳没有答腔,却顾自红了脸,她也坐到沙发上,穿上袜子,当她把脚放到这双皮鞋的时候,心里有了温柔的感觉,仿佛遭遇了一场爱情,那样的妥贴,丝毫没有陌生,她在心里说,伯年是用了心思的,小纳把盒子拿过来,看商标,只一个字:纳。小纳以为看错了,再仔细看,不错,就一个字,纳。盒子的左侧还有几行字,大意是说,以前做鞋子是纳鞋底的,密密地一层一层布叠起来,是为纳,“纳”这个牌子的创始人一直都以做鞋为生,都沿袭好几代了,算起来有三百年的历史,二十多年前才改做皮鞋,却怀念以前布鞋的辉煌,为了记念,把鞋名定为“纳”。小纳看完,觉得还是很不可思议,仿佛是做了一个梦,她徐政徐政地叫,徐政在旁边说,发现什么了。小纳有点语无伦次,又忽地不想说了,觉得那是一个小的秘密,她初步决定这个秘密只对伯年说,也就是一念之间,小纳觉得她和伯年的距离近了。她站起来,革革革地在房间的地板上走,走到门边,拿了钥匙,又取了手机,说,徐政,我要出去。徐政说,你怎么啦。小纳不敢回头,说,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包。
        事实上小纳出门后没有具体的目的,转了三条街,她发现自己的脚还是蛮精神的,一路走着接受了不少回头率,那是“纳”在说话,轻声细语,还有她身上的衣装,都成了一个亮点。小纳终于找到伯年的手机,发了个短信过去:我挽着“纳”走过了三条街。伯年回过来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我来。小纳说,是想起你的鞋了。
        后来的服装秀对于小纳来说就是生命中一次意外的绽放,她在台上的每一步每一次回眸每一个优雅的动作,都因了有一双合心合意的鞋,仿佛一场爱情的开始。桑小安看见小纳的鞋,吵着要换,小纳开始不肯,又怕桑小安说伯年是偏了心的,只得在后台脱下来,说,小安,只穿一会儿啊。只是桑小安怎么也穿不进,她是37码的。桑小安有些不解,说,小纳,我突然想起来,你一米六二的个子怎么那么小脚,35码的。小纳说,我哪知道呀。说是那样说,小纳私下里想,这鞋大约只适合我穿的吧。
        小纳那一次后开始对伯年有了向往,两个人的联系都凭籍了短信,你一条我一条,天凉了,添衣吧,伯年说。风大了擦点护手霜啊,小纳说。有时就只有一串名字,小纳小纳小纳。又有一次,看到一地的黄叶,小纳发了一条过去,我想你了。这样的短信,似乎还带着两个人的热度,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个早晨,小纳刚到单位,就接到电话,是伯年。伯年说,我来看你了。小纳惊慌起来。她急忙请了假,到车站去看伯年。伯年依然是黝黑的,穿上休闲装更显得挺拔了,小纳见到伯年,没有来由地低下头来,觉得自己有那么两三次在短信里是示了爱的,但真见到了,却是手足无措的,眼睛也不敢看伯年。伯年说,你准备怎么安排我。
        小纳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伯年,只说,我,我请你吃饭吧。两个人就笑,伯年想想打了个车,司机问去哪里,小纳支支唔唔说不好,伯年很快握住小纳的手,说,去省城吧。小纳呀一声,说,不,不,太远了。伯年说,有我来看你远吗?小纳便不再说话。
        省城不远,开车个半小时,小纳坐在车上,觉得自己是在犯错误,怎么那么冲动呢,为了一双鞋,好像不至于吧。她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一会儿说,停车,一会儿说回去,司机有点不耐烦,说,小姐,是去省城呐,不是去国外,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这边是单行线。
        伯年听司机说话就笑,说,师傅啊,你真够哥们的。司机听伯年这么一说,放起了音乐,《天空之城》,空旷绝望的旋律,小纳曾经在一家音像店听到过,当时没在意,听着听着觉得难受起来,又回过去问老板,什么呀放的。老板说,《天空之城》。小纳问什么意思,老板说,有一座岛,飘在空中的岛。现在,小纳的内心就涌起了那种飘在空中的感觉,无处可依的感觉,就算是伯年,就算是徐政,也都是承载不了自己空荡的身躯,那么,我要什么呢。小纳想一想,回头看了看伯年,伯年正好回过来,很快就吻了小纳,小纳全身酸麻酸麻的,这大约就是恋爱的感觉吧。小纳想,和徐政倒从来没有过,伯年又把她往自己身上揽,小纳稍稍挣扎一下便软软地依了过去。想着,就算周围都是岛,我也是空泛的。
        徐政打电话来的时候,小纳和伯年正在房间,地毯很软,这家酒店是老店新开吧,换了壁纸,换了床靠,换了床单,连地毯也是新的,整个房间充溢着新鲜,这仿佛暗合了小纳的内心,他们从床上翻到床下,从地毯上又到卫生间,浴缸,像是在做着一个永不厌倦的成人游戏,后来伯年又把小纳轻轻提了起来,放到自己肩上,像背着一个小女孩,在房间转圈,小纳发出惊叫。电话在包里响过一次,久久地响着,他们没有听见,当他们又一次安静下来时,小纳才恍惚听见了铃声,她一下从伯年身上弹起来,拉开包,是徐政。小纳看了看伯年,伯年躺着没有动,小纳把手机放回去,伯年坐起来,说,小纳,想家了吧。
        是的想家了。小纳想,她很快冲进卫生间,洗干净身子,出来,这个时候的小纳仿佛换了一个人,似乎所有的激情都已耗尽,她弯下腰来,看伯年,伯抬起头来,亲了亲小纳的脸。
        伯年开始说话,大意是说,他一直喜欢小纳设计的服装款式,因为小纳的设计就已经把女人的心思全透露了,他总在猜测,这个陈小纳是怎么样一个女子,如此懂得衣物之于人本身的体贴,一定是个内秀的优雅的女子。那一次见到陈小纳晕机后苍白的脸,他不由分说就背起了她,那一刻,他说,就像是冥冥之中有谁对他说,你们前世是有过约定的,但是失散了,现在,她就是她。
        好像只有把眼前的日子打乱了过,才不会有疼痛的感觉,小纳莫名其妙地说,我再也找不出别的方法叫自己从时间这扇门里突围。
        小纳后来的日子是在自责中度过的,偶尔也会狂乱地丢了手机,衣服,一柜一柜的鞋子,叫徐政摸不着头脑,小纳你是不是头痛,我带你去医院。小纳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出去走走。有一次徐政问小纳,小纳你那天去哪里了,你一回来就变了,你变得不爱说话了,像个会思考的女人了,是不是你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无论徐政怎么问,小纳就是不说话,徐政还是像以前,在床上总是要不够的样子,小纳也是会顺着的,但在徐政的感觉里,总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徐政想不起来。
        伯年回去后发过一个短信来,说,我们是前世失散的亲人。小纳读着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模糊起来,当徐政买回来一箱特伦苏牛奶——小纳最爱喝的,又帮她掖了掖被角后,小纳就觉得手机里的伯年是遥远的,她像从空中一下掉到了俗世,繁杂是繁杂,虽然空空的但终归也是热闹着。小纳犹豫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那短信。
        小纳一直以为在汪洋一般的人世,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人生就是美好的,她好像得到过了,虽然只有三个小时。只是,事过境迁,就像脚上的鞋,最初的激动过去后,也只是一双鞋而已。又能说明什么。
        伯年后来寄过来几双鞋,同样标着“纳”,只是小纳穿着怎么也感觉不出好来,甚至是磕脚的,有一双鞋,小纳穿着,到了晚上,脚都肿了,她一狠心要丢掉它,徐政说,留着留着,总是经历过的吧,这话让小纳吓得不轻,徐政是不是都知道了,看徐政的样子倒不像,是不经意,但小纳左看右看都是经了心思的,小纳走过去,偎在徐政怀里,徐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徐政说,小纳你说什么,什么对不起,你怎么了呢。小纳想了想,又看看几个柜子的鞋子,新新旧旧的摆满了。小纳说,徐政,我想过了,我听你的,生个孩子,甜的酸的总是做人。徐政嘿嘿嘿笑,是啊是啊,小纳,这样才好,过日子嘛,就是那样的,空荡的踏实的都要过完一辈子不是。小纳朝窗外看一看,开始下雪了,是雪粒子,细碎的滴滴滴的声音,小纳的内心又一次绞起一阵疼,她说,徐政徐政,我冷。徐政得心应手地抱起小纳,用脚开了卧室的门,把小纳放在床上,刷一声拉上了窗帘。
        小纳在微暗的房间里闭上了眼睛,用被角悄悄拭去了流淌下来的泪水。
        (《收获》2008年发表,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短篇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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