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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玉食的生活

发布: 2011-10-20 20:12 | 作者: 方格子



        艾芸的生活是被一本旧杂志改变的。在这之前,艾芸的生活像一条曲线,挂在西堤路左邻右舍的嘴上,说艾芸以前多少积极向上,走路挺起胸来精神很好, 看到别人搓麻将,常常是目不斜视,万不得已被发英叫住了说话,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发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做人要是日日窝在一堆打麻将,还不如种在西堤路上的马褂木,马褂木好歹还能派上用场,人没有了意志就是废物了。说是那样说,但是艾芸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少好转,到第二年春天,艾芸也还没有好一点的苗头显示出来,工作没有,家里照样没有添置一样家什,当然也没有添进一个男主人。而艾芸自己吧,整个人像一只被掐了头的苍蝇,旋来旋去没有目标。
        但是现在,艾芸的生活要改变了,她对隔壁的麻发英说,发英,我以后要忙起来了。你不知道,对于做人这件事,我有了新目标。发英于是有点惋惜,说,艾艾,我一直想发展你为老年活动室的成员,看你多少聪明,打麻将也一定是好手,上家打出三张牌,你基本就能明白他想做清还是做混,甚至上家想做几个台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发英握住艾芸的手,接着说,你有一双长财的手。说是那样说,发英私底下觉得艾芸既然有了比打麻将还要好的事,那就应该替她高兴。
        杂志真的旧了,在废纸堆里,作为废品被卖到了造纸厂。艾芸自那天在丈夫曹木那里下了岗,光景一直不好,过了半年,工艺美术公司被城东砖瓦厂买了去,艾芸在家等了两个月的通知,终于像一片黄了的菜叶,被掰下,丢了。艾芸原先做的是屏风画,握了十多年的画笔,但是现在屏风不太流行了,这门手艺要自谋生路就有了难度。艾芸那时还是喜欢穿穿风衣,是画室的工作服,和艺术有点沾亲带故,但是,跑了人才市场,又跑了八九个公司,还到家政公司做了两个半小时的钟点工,终于败下阵来,碰到发英,总说,今天要去应聘。今天要去应聘。聘来聘去终归还是走不出西堤路。后来还是发英热心肠了一回,托麻将朋友在江南一家造纸厂找到一份工。
        那天艾芸坐在废纸堆上,心里装满了对发英的感激,多少好的工作啊,只要低下头,把废纸里面的塑料薄膜拣掉就是了。艾芸第一天上班,工作了12个小时,当天回家时,感觉有点腰肌劳损的倾向,忽然间想起自己的儿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又想起自己那么钟情的丈夫也离开了她,落得这样一双画屏风的纤手去做粗活。艾芸想流流泪伤心一下,但是,很快到家了。
        家还是像个家的,吃饭有饭桌,睡觉有棉床。只是少了儿子吃剩的半碗饭,又少了曹木那只裂了一条缝的酒杯,饭桌就大了两三倍。夜里睡觉棉床上没有一个男中音打打呼噜,棕棚床宽得要命,像广场。真是没有办法的事。艾芸想,三十二点五坪米的家,太空了,像个防空洞。
        拣美废的日子不很漫长,艾芸在拣美废中练就了眼疾手快的本领,工资还是能够维持自己的生活的,但是,有一天早上醒来,艾芸觉得右手的五个手指头莫名其妙红肿起来,像一串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胡萝卜,舍不得化钱,忍着熬着终于越来越粗壮,发英看见了,劝艾芸去医院。医生查来查去,说出了很多医用术语,艾芸听不懂,艾芸说,医生,我脑子笨,你能不能说明白些。医生的话简单扼要,说,住院,观察。艾芸说,我要上班的,你配点药给我就行了。医生说,那怎么行,你这手不住院怕是保不住的。艾芸说,医生,大概,大概要多少钱。医生推了一下眼镜,说,那是药房的事,我不管的,但是,应该不要很多,也就两千多块吧。艾芸听到那个数额,远远超出了她的想像,也就是说,艾芸在厂里上了四个月班,拣美废挣的钱刚够住一次医院。艾芸拉起发英走出医院,到药店,自作主张地配了一盒消炎片,虽然算起来比医院便宜了两千多,只要三十二块,但艾芸翻翻皮夹还是不够。发英有点看不过去,叹口气,掏出私房钱来帮艾芸把药费付了。又说,可能是废纸出了什么问题,我看你就不要去做了。艾芸把头转开去,眼睛红了两次,到底还是舍不得握过画笔的手,说,不去了。不去了。继而又说,发英,我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现在,艾芸的生活已经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旧杂志上的字是繁体的,而且竖着印,夹杂在一堆美国来的废纸里,让艾芸有兴趣翻一翻的是,它居然是中文的,艾芸那天弯着腰翻看了一下,这一看,就看出了名堂,旧杂志上说,人是有轮回的,从生命形成那天起,就注定了要过完三生,如果没有什么变故,三生里的生活是重复的,也就是说,今生艾芸嫁了曹木,或者前世或者来生还一定是曹木的妻子。另外,三生之中,是互有信息相通的,旧杂志还举了个例子,说,有时,你会对某个场景感觉特别熟悉,你根本没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你却觉得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件在哪里发生过了,事实上那就是你前世的经历。
        艾芸很快被旧杂志里的文字吸引住了,她低着头,良好的视力使她对模糊的字迹看得一是一二是二。看得入了神,艾芸恍然大悟,是这样啊,原来我前一生世是和曹木过的,难怪曹木那天离开时说,我和你过厌倦了。艾芸下班时想把那本旧杂志带回家,因为艾芸是小工,小工在厂里被称为民工,民工进厂是有规定的,空手来空手去,厂里还在醒目的墙上用大红油漆刷了一条标语:干干净净上班,清清白白回家。特别是美国废纸来到这个厂以后,老板更是出台了很多条条和框框,以说明“美废”的昂贵,还说那里面有多少的东西是我们国家没有的,这样,关于美国废纸的规定也同时出台,一条更比一条细到,其中一条说,如发现员工偷盗美废行为,按该物品八成新的价格赔偿,还必须是美金。当时艾芸看了那一条,心想,啊呀妈呀,这美金上哪找去。艾芸看了看旧杂志,上面的金额模糊不清,依稀可辨的只是几个数字,艾芸到底不敢冒这个险。但是用心记住了旧杂志上那些关键的段落,比如旧杂志说,人生下来是有贵贱之分的,那些不断强调甚至妄想人人平等的人都是贱民,另外,艾芸发现旧杂志上一句特别的话,说,有个平民曾经以为活着是卑贱的。他不能像玫瑰一样绽放,也不能像亚里斯多德一样受人敬重,但是死了却可以像玫瑰一样凋零,像亚里斯多德一样停止呼吸。这种观点只是贫贱之辈的自圆其说,事实上,人的死去也是有讲究的,你活了一辈子总是感到衣着不光鲜,没钱添置新鞋,立即可以想见你上辈子死的时候穿得太差,甚至是光着脚板赴了黄泉。艾芸想,“亚里斯多德”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到过,一定很能干吧。估计有很多钱。
        真正改变艾芸生活的是那句话,旧杂志最后一段是那样写的:如果你锦衣玉食的死去,下辈子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段话对于艾芸来说,是一盏灯,“啪”一下点亮了。 
        艾芸很快辞去了造纸厂的工作,她忽然觉得自己生活有了新的目标。她想起母亲死去的时候,邻居张奶奶帮母亲穿上很好的衣服,那时艾芸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她想过一个问题,她想,穿得再光鲜也是要葬到地下,然后腐烂,倒是可惜了那新衣服。现在想来,这都是有道理的。
        那天,艾芸来到发英家,对发英说,发英,你要准备一套好一点的衣服放着,等将来穿。发英说,好一点的衣服我要是买得起哪里还肯放着等到将来,我早穿上身了。艾芸想对发英说说有关怎么死的事,但转念一想,发英每日的生活还是有内容的,早上开了店门,把一堆耕田耙地用的农具排列开来,虽然现在买农具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发英不想放弃这个行当,发英在乡下时种过田,对农具有感情,而发英对农具的感情再一次验证了“失去的是最美好的”这一真理,发英原来在家种田耕地,日子是青菜,萝卜,缸豆,茄。加上秋天的几串红辣椒,算得上红火。但是,前年,有家大的化工厂从县城搬到了乡下,那是一家大型的企业,国家扶持着,像是王牌一样,把发英家的田和地都征用了,当时发英寻死觅活想不通,但不管怎么闹腾,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把自己的土地让出来,换成钞票,村里叫补偿金。发英一家也不例外。据说,村里还在补偿金里拿出一部分钱,帮征了地的农民买上养老金。艾芸说,发英,你还在想念那些田地吧。发英说,我夜里做梦都在地场田畈。艾芸又说,现在还有多少农民要铁耙锄头啊。发英说,总还是有的吧。
        尽管生意的清淡叫发英也常常要感叹自己命里少了富贵,但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饭还是像个家的,艾芸估计发英一定不肯那么早就放弃这种看起来安逸的生活。这样,艾芸就打定主意不对发英说死的时候穿什么衣服。
        不多久,整条西堤路的人都知道艾芸现在有新目标了,虽然艾芸的目标是什么大家都懵里懵懂,但终归不用每天出门就是找口吃的了,另外,艾芸也不像曹木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像个鬼一样,见谁都是仇人相见的样子。现在,离了曹木的艾芸到底恢复过来了。
        确定了目标的艾芸整个人都精神起来,这是一个伟大的目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锦衣玉食的死去。艾芸想,活着的人里面,怕是没有几个能想得到的吧。她来到镇上最好的那家裁缝店, 老裁缝拿出很多布样来,艾芸都不甚满意,主要的缺点在布料上,艾芸觉得既然是锦衣,那就得考究一点,再怎么样也得是织锦锻的吧,虽然现在有钱的人对织锦缎已经持否定态度,但艾芸还是向往,想着穿在身上,又让殡葬工人描了眉点了红唇,会不会有锦上添花的效果。艾芸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她对老裁缝说,要一套合身的寿衣。为了能让老裁缝看得明白,艾芸拿起铅笔,在纸上刷刷几笔,就把一件衣样勾勒出来了。艾芸接着说,半高的领子,领口处微微斜下,形成一个弧度,衣身不能太肥也不可太瘦,刚够到里面穿一件贴身的丝棉内衣(说到这里,艾芸心里不由得冷了一下,想起自己大约要在冬季死去,觉得有点凄凉。)。
        选定柠檬黄的那一块。上面绣满大朵的牡丹花,花应该是开着的罢。腰身处切了片,下摆再放出三分,这样的衣服以前艾芸是向往过的,但是她没有钱买,就算买了似乎也没个时间那样隆重地穿上。裁缝一一记下了,到了最后,问一句,哪天要?艾芸愣了一下,说,到我活够的那一天。
        事实上艾芸是有过一段很安逸的生活的,那时,她和曹木在工艺美术公司上班,艾芸画屏风,曹木把屏风装到车上,然后运到各地,日子是平淡的,用艾芸的话说起来是清汤寡水的意思,但是后来好像出了一点事,按西堤路的左邻右舍说起来是算不上什么的,男人的骨子里都有猫的习性,偷点荤腥只要不跑人还是可以原谅的。那一天艾芸回娘家,才到半路就有人打电话来叫艾芸快回家,说是你家正在“现场直播”,“现场直播”是西堤路的专利,一说这个词都明白了是男女勾搭成奸的意思,艾芸自认为是超脱的,对大事小事有时都能看作没事,她想还是不要回家,不看见也就过去了,但是她的心忽地痛一下:曹木那么健壮的身子骨到底压在了谁的身上。这样一想,艾芸就有点火急火燎,赶快叫了出租车赶回来,曹木那时已经完工,刚好把一个女子送出门外。女子是很好看的那种,腰身扭一扭,是男人都要被扭晕的。艾芸和她打了个照面,那女子的细腰和肥臀一直消失在艾芸的视线里。艾芸冲进房间,问曹木,是不是在这张床上,曹木犹豫片刻,又停顿片刻,说,艾艾,我熬不住了,你每个晚上都不肯给我。
        婚是离了,大家也都为艾芸叫屈,觉得这个曹木原来是个花花肠子。艾芸忽然想起自己的种种不是来,记忆里,好像每次曹木要亲热亲热的时候,她总要说些重大的问题,比如有一次,曹木软硬兼施了三个多小时,艾芸像是有了感觉,两个人都已经宽衣解带了,忽听艾芸说起,工艺公司筹建厂房时她和曹木出了四十块钱,原来说好要分红,过去十五年了,也只拿到四十元,那个经理,造了房子还买了车子,后来还调到工业局去了。那天工艺公司六十多人去市政府说理,看见经理坐在车里,艾芸和同事想问个明白,但是公安很快把他们的手反剪了。艾芸说到这里,伸出手臂要给曹木看看,说,手上还有一个乌青块。曹木一看两看,哪里还有情调,便作罢。还有一次,曹木都要进入最后十三秒了,艾芸又说,曹木,商业城的那些摊主像吃了火药,那么凶,上次看好一件衣服,要五十元,我说十八块钞票卖不卖,我身边只有二十元了,留下两元儿子要吃棒冰。她们几个骂我,又要打我的样子,我走也走不掉,还好发英在旁边拉了我逃,要是慢一点,我怕是要被打一顿了。另外,艾芸也会在关键时刻说到儿子,说儿子快发育了,要找点营养给他,总吃蕃薯粥,干菜拌饭,身子怕要拔不高。
        而曹木可不是那样想,曹木劝艾芸说,艾艾,穿衣吃饭不过是求得个温饱,床上的事那才是享乐,并不是什么都要钱,你看,上帝还是晓得我们的苦处的,没有钱也能亲热。艾芸听着觉得曹木的窝囊,以后每次曹木要亲热时,艾芸总要推开他火热热的身子。后来曹木和那个小女子睡了以后,曾经对艾芸说,艾艾,你就给给我,我要熬死的,也就是说,曹木的肥水外流是因为艾芸的不肯,要是艾芸能肯一次,曹木是会悬崖勒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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