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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玉食的生活

发布: 2011-10-20 20:12 | 作者: 方格子



        但是艾芸这边却好像变了一个人,记得艾芸以前是离不了曹木的,每到晚上,只要她的身子骨一挨着曹木,整个人都活起来了,那张脸呀,粉红粉红,桃花一样。叫曹木想不明白的是,整日里为生计皱眉的艾芸,好像身上的某个器官也下了岗,床上的事对她来说,是忍无可忍和痛苦不堪,难得有回把房事,艾芸那眉头就像被扭了一把,整个耸起来,欲哭无泪的样子。曹木想,艾芸连自己最喜欢的这一口都戒了,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需要说明的是,不久,砖瓦厂被春江棉纺织厂买断,曹木被卖得晕头转向,又因为驾驶员剩余,也回了家。只是曹木比艾芸好一点,曹木拿到了八千元安抚金。
        现在,因为有了那本旧杂志,所有的一切都要改变了,艾芸想起杂志里说,人是要重复三辈子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曹木说一下将来穿什么衣服死比较好一点。趁个晴天,艾芸找到了曹木的屋子。
        艾芸首先注意的是曹木的床,没想到,那居然是一张单人床,也就一米宽,衣服乱乱地在床上堆着,锅碗瓢盆之类的全都挤挨在一个角落。这样一个逼仄的家。艾芸看着有点心酸起来,但看曹木,却是从容的幸福。
        儿子上学去了,曹木问艾芸什么事,艾芸说,有本书上说……艾芸还没有讲完,曹木就打断了艾芸的话,说,艾艾,我有女人了。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少满足,我不看书的。艾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说,什么女人。曹木说,我找了个女人过过日子,我也就那点要求,我想过了,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事,我哪能都做得了,我只想着过得去日子,想做的时候有个女人睡在身边就是了。
        艾芸终于没有把她在旧杂志上看来的生活对曹木说。但是,她在心底还是很不屑的,她想,曹木也就这点出息,夜夜有个女人睡着,想什么时候吃荤就什么时候吃,就那么一点事啊,看他那个熊样,以为日子就只是这点甜。但是,艾芸忽然也想,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好像为了要过得像个日子,连最基本的男女之欢也丢弃了。这样一来,艾芸就觉得曹木到底还是在过好的日子。
        艾芸从曹木家里回来没多久,找了另一份工作,那是一座教堂,艾芸的工作就是每天把教堂里的木头凳子都擦干净,等着那些虔诚的信徒前来,艾芸感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了。有一次,那个唱诗班的领唱对艾芸说,你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和上帝接近。然后,领唱就拉着艾芸走到厢房里,那里有很多书,新约全书。旧约全书。老版的“圣经故事”。新编的“该隐杀弟”。艾芸有点眼花缭乱,她对领唱说,你们的心里一定很干净。领唱说,你也一样。艾芸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我整天想的就是怎么样让自己活得好一点。我想穿漂亮的衣服,我想吃美味的食品,但是,这些我都没有。我前夫又找了个女人,我儿子十二岁了还跟他们一个房间。艾芸说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才意识到这是在教堂,于是停了话。领唱说,上帝不会怪罪的,只要你诚心忏悔。艾芸说,忏悔什么。又想,我也只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已。
        后来艾芸就不想留在教堂工作,她已经从老裁缝那里把衣服取来了,又到“江南布鞋”买回来绣花鞋,那是一双十分精巧的鞋子,艾芸的脚在里面舒适无比。领唱说,愿上帝保佑你。艾芸想,快了,快了,我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了。
        那一个晚上,艾芸躺在床上开始回忆往事,她迷糊记得有篇课文说,一个人的人生是这样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没有因为虚度年华而后悔。具体记不得了,艾芸开始梳理自己的年华,好像自己以前有过很多梦想的,比如,他想像过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每一个季节都能为儿子添一套衣服,自己和曹木也要换换行头,西堤路的人都知道,三分相貌七分装扮,曹木是有七分相貌的,但是,总是穿了那套运输服,一辈子都在路上运输一样,永远也闲不了。
        艾芸翻来覆去想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黑暗里,蚊子像是多起来了,秋天都那么深了,蚊子还蓬勃着,电大约不会来了,西堤路算是城乡结合部吧,停电停水的事总是那么平常,艾芸有点沮丧,觉得自己多少年来,真是一事无成,现在连个家也不完整。她忽地想起了曹木,想曹木往日的那点需求,想曹木厚重的身子,曹木野里野气的呼吸。艾芸细想起来觉得真的对不起曹木,幸好曹木也是个积极为自己创造好生活的人,马不停蹄地找了个女人。 这个晚上,艾芸就特别想和曹木说说什么,她一忍再忍,终于拨通了电话。
        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艾芸马上想到了曹木说的夜夜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女人的声音有点含糊,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艾芸还发现女人的声音有点颤动,也就几秒钟,艾芸意识到了什么,她想把电话挂掉,但是,曹木说话了,曹木说,艾艾,你看看几点了。艾芸突然没好气地说,几点了?都几点了,你还在吃荤哪。曹木说,这也不行啊。
        艾芸突然之间流出了眼泪,她轻轻说,曹木,我冷。又说,曹木,我的日子走到头了。曹木在电话里说,艾艾,你在说什么。
        艾芸说我想你,我想儿子。然后很快挂了电话。
        有点晚了。艾芸起来。他打开衣橱,把那套寿衣捧在手里。艾芸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日子,东奔西走的竟然没有一套好的衣服,结婚那天穿的衣服是最好的,但毕竟是旧了点,颜色褪尽,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艾芸付给老裁缝工钱时是有点心疼的,但是想想,既然这辈子什么盼头都没有了,就盼着来生好了。既然一定要过完三生,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现在,唯一能让自己做主的,就是穿上柠檬色的绣着大朵牡丹花的衣裳,穿上月牙口软底绣花鞋,找个地方,把自己的命结束掉,然后等着投胎转世。
        艾芸穿上衣服,从大衣柜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一看,艾芸就有了全新的感觉,衣身大小合身先不提,光是镶在胸前的珠子,就够昂贵的,那还是艾芸向张奶奶和发英还有曹木借了三千二百二十元终于买下来的。后来她把珠子拿给发英看,发英说,艾艾,你这个人也虚荣起来了,像我,戴不起就不戴,干嘛还买个假的来戴。艾芸想发英是知道我这辈子都买不起的,也是,到现在还没有把发英她们的钱还上,但艾芸想起自己下辈子的富贵,便又释然了。她想,下辈子我是能把发英张奶奶的钱还上的。
        穿在身上,艾芸觉出衣服的妥帖,她还从没穿过那么昂贵的衣服,她舍不得用手摸,因为她的手太粗,还没入冬,五个指头就裂开来了。她在镜子前面站着,虽然没有电,在烛光的映衬下,艾芸觉得自己像极了电视里的皇后,高贵,端庄,衣食无忧,艾芸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长得这么好看,也是细腰肥臀的一个美人胚子。
        为了能够让自己死得体面一点,艾芸想了很多方法,最后她决定去富春江边,那是一条美丽的江,江水常年安静着,绿缎一样,水底的鱼环肥燕瘦,生活很美好的样子。艾芸知道每到春天,江岸上桃红柳绿,有木头的凳子,有钱有闲的人都能到那里坐一坐。跳江不太好,舍不得这套衣服,加上绣花鞋,她下了多少决心才舍得买啊。但总能找到死的方法吧。艾芸这时想到了父母,早早地赴了黄泉,自己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孤儿。双眼忽然模糊起来。穿得那么锦绣,那么豪华,又上了妆,怕是父母见了也是认不出来了。
        艾芸洗了身子,又把脸洗净了,她平时很少用化妆品,主要是用不起,发英有一次给过她一瓶增白霜,但是艾芸用了就过敏,医生劝艾芸不要使用劣质的护肤品,为此,艾芸曾想过要赚点钱买瓶好的增白霜用用,再买瓶给发英。现在,艾芸把增白霜往脸上擦,细细的,连脖子也不漏下,这样一来,灯下的艾芸显得很粉嫩的样子,她对自己很满意。艾芸看看时间,已经四点半了,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艾芸想,天亮前,别人都睡了,只有我醒着要去死,这样就能避免被人救活过来,救活过来的日子是很痛苦的,西堤路上有好几个人不想活了,但却怎么也死不了,摸电线的被一棍子敲开。跳水的被捞起,横架在牛背上吐水。喝药的被灌肠,滑溜溜的肥皂水一勺一勺往嘴里倒。那个割腕的,因为流血过多,输了血,出院也就两个月,手臂上腿上长出了浓浓的毛发,估计输的是男血,那男人的雄性激素特别旺盛。那些热心肠的人都说,为什么要死啊,没有理由死的。艾芸一下子想起来那么多死不了的人,心有余悸。艾芸想想自己是没有理由去死,但好像也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不过,活着的理由不是没有,要是曹木和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那么,日子还是能品出甜来的,就算自己脱去这身衣服,也是情愿的。只是曹木身边已经睡了一个女人。但艾芸固执地想,我算是曹木的原配,只要我回到曹木那里,那女人是怎么也睡不安心的,加上儿子,总归会帮衬妈妈。要不,现在就去,到曹木的屋里去,到曹木的床上去。
        艾芸临出门前,又照照镜子,笑了笑,穿着那么好的衣服,会不会把曹木吓一跳呢,试试看总可以的吧。
        艾芸带上门出来,天黑着,像有细细的雨丝,桂花快谢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路灯不亮,有序用电有序到路灯也要黑,估计明天晚上才能亮起来。曹木现在的家在桂花西路,西堤路往东去三里路就到。走着虽然要累一点,但还是走得到的,艾芸想,如果曹木同意,要先存点钱买辆自行车,就算旧的也行,总比走路要强一点吧。艾芸的思绪忽地飘远了,也就在这个瞬间,一辆车从暗处突然拐出来,先把艾芸放倒了,又用左侧的两个轮子在艾芸身上辗了一遍。
        接下来的过程显得特别繁琐,西堤路坡下搭了一个棚子,低低矮矮的,棚顶用麦草秆盖起来,因为下了雨,里面乱糟糟,像一间放大了的牛栏。艾芸被放在一块木板上,大约是沿袭了西堤路老底子的做派,不得好死的人是不能在家落殓的。曹木来了,儿子也来了,发英趴在艾芸身上哭得死去活来,说,我是叫你不要想那么多,有几板麻将搓搓就算了,大鱼大肉和干菜拌饭还不都是一个样,撑饱一个肚皮。那个领唱也来了,那是一个干净的妇女,她的沉着和安静使在场的人羞愧。不一会儿,艾芸的衣服被迅速扒下,因为上面血迹斑斑,被甩到墙脚,衣服上的珠子散落开来,张奶奶抢过去拣起一颗来看,又扔出门外,忙到水笼头下冲手。绣花鞋也被脱下,丢在角落里,有个小女孩走过去,好奇地拎起来看,即刻被她母亲打落在地。很多人走过来走过去,那绣花鞋被一次次踩在脚下,看上去像两堆被美化了的狗屎。而那身曾经穿在艾芸身上的衣服,被很多粘了污泥的鞋子在上面踩过,像一块新近启用的抹布。发英又大哭起来,说艾艾就这一套好衣服了,你们让她带走吧,让她带走吧。但是那个领唱说,那衣服太脏了,换身干净的,也对得住去了的人。艾芸被换上了灰衣灰裤,那是临时请了裁缝做的,因为没有量身,整套衣服显得宽大无比,加之被洗净了脸,素衣素面的样子,活像个出嫁经年的尼姑。艾芸终于被装进棺材,那是隔壁张奶奶的棺木,今年刚刷了铜粉,外表金碧辉煌,很是气派。张奶奶说,我这口老屋,倒叫她先用了。有点心痛的口气,大家盯着张奶奶看,逼着张奶奶忙添一句:也好。也好。
        发英还在哭,曹木和儿子哭过几回又因为杂事被打断了几次,现在,又接着哭起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微雨的夜里,像漏了的更,一下一下,软弱,无助,渐渐地,变得很轻,轻到听不见。
        (原载2005年《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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