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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中士

发布: 2012-1-19 22:01 | 作者: 王凯



        从车场回来的路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马上把张建军从车场调回来,可是回到连队后,这种想法又消失了。李二明在的时候,我没有抓住过任何确凿的把柄,却毫不犹豫地让他搬了回来;现在我亲眼目睹了张建军的爱情片断,却下不了让他搬回连里的决心。人是奇怪的动物,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我在宿舍里坐了很久,最终决定让这件事到我这里为止。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虽然其他人或许早已知道,可我不会让这件事从我嘴里说出去。我一直信任张建军,现在我得为这种盲目的信任付出代价。
        两天后的上午,文书从团部取报纸和信件回来后,给我送来一封信。
        女性笔迹,水青邮戳。文书说,符合条件的就这一封,张建军的。
        我点点头,扔给文书一根烟,他笑嘻嘻地接过去点上。张建军的事给了我一个教训,所以我让文书注意每天的信件,如果是“女性笔迹、水青邮戳”的信都拿给我看后再发下去。我从来也不与爱情作对,我自己甚至也渴望遭遇爱情,但对我来说,爱情的地位永远次于军规。军规不允许受到任何玷污和挑战,至少在我这里不允许。
        信很薄,落款是“内详”。这种欲盖弥彰毫无创意的伎俩真是幼稚。我拿着信看了好一阵。我不知道那个刘霞写了些什么,问题是,我想知道。我举起信,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但什么也看不到。我不是KGB或者CIA,不是摩萨德或军情六处,不想侵犯公民通信自由也不想窥探他人隐私,我只是想知道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怎么在不损坏信封的前提下把信打开吗?我问文书。
        简单。文书说,放在开水壶嘴上,用蒸汽把封口的胶水化开,看完再粘上就对了。
        这么专业,你不会是经常偷看别人的信吧?
        我哪里敢。就是上高中的时候偷看过一次。文书嘿嘿地笑,我看上我们班的“班花”了,她的信放在传达室窗户上,我就取来打开看。看完了粘好就还回去了。就一次,不骗你。
        里面写什么了?
        也没啥,我们县城一个著名的混子写给她的,交流两人上床后的体会。文书说,看得我跟吃了一把苍蝇一样,恶心坏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她特纯洁。早知道不看,到现在我还后悔呢。
        后来呢?我有些好奇。
        后来那个混子吸毒死了。她没考上大学,不知道干啥去了。她长得真是不错。文书叹了口气,妈的,狗男女。
        行了,别那么骂人家。我一边笑一边把信扔给了文书,让他给张建军送去。奇怪的是,午饭后,文书又拿着那封信回来了。
        张建军发神经,死活不收信,非要让我拿回来,说请你亲自打开看。文书说。
        是神经了,我看他的信干球。我愣了一会说,那先放这吧。
        我认为张建军此举是在向我表明态度,但这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无法信任他了,感觉真是易碎品。我也不可能真去拆看他的信,那不是我的风格。下午想看会书,但脑子里总晃着那封见鬼的信,最后实在坐不住,开车去了车场。
        我远远看见张建军坐在值班室门口。车还没停稳,他已跑上前来给我开门。
        怎么个意思?我没下车,从仪表盘上拿起那封信冲他晃晃。
        我错了。他始终不敢看我,目光四处躲闪,我不看她的信,请你看。
        好吧,我现在批准你看这封信。
        不。
        拿着!我说,现在就看。
        张建军迟疑了一下,撕开了信封。我看到那只是薄薄的一页纸。我还看到他的脸色不大好,手在抖。
        你看。十秒钟后,他把信递给我。
        我看?我为什么要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转回头关上车门,打着了车。
        我跟她真的没啥,你就看看吧!张建军突然伸手抓住车门,带着一丝哭腔央求道。
        我冲着方向盘猛击一掌,叹口气拿过了那封信。信纸上印着可爱的Hello Kitty,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写着两行字: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我爱你!我恨你!有多爱就有多恨!无情的人!你会后悔的!
        我发现自己是在自找没趣。我他妈的在和谁较劲?爱就让他们爱去吧,哪怕是我的士兵和这个准女裁缝。我能管得了爱?这封檄文般的信表明,张建军总是在拒绝人家,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所见到的拥抱场景中,张建军是背对着镜头的,而且,头发一根也没乱,衣服一件也没少。我该为沉冤昭雪的张建军高兴吗?或者为他依然可以被信任而高兴?表扬他?安慰他?靠!我的脑子像堆在一起的伪装网,乱得找不到一丝头绪。我把信塞回张建军的手里,用最快的速度驶离了车场。那是我平生头一次意识到,我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自从看过张建军的信,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去车场。轮到我值班时,我只是让排长去车场检查。我是个军官,没理由被一个下士搞得心烦意乱,可是我依然不能坦然地面对张建军。
        可他依然是我的士兵,我不能在精神上抛弃我手下的任何一个士兵。我常常觉得李二明活着的时候,常常处在被我抛弃的状态,这让我后悔莫及,我不能再犯下这样的错误。
        那天刚吹过熄灯哨,修理排长向我报告说马小磊不见了。而晚点名的时候,他分明还在连里,可现在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马小磊,一个刚从司训队回来的新司机,一个平时挺听话的江苏籍列兵,一个眉清目秀到十二月八号才满十七周岁的小男孩,他有什么理由和胆量不假外出?
        他可能正蹲在厕所的某个坑上。我说。
        没有,我看了。没人在拉屎。排长说,我怀疑这小子跑了。
        不会,要跑在新兵连就跑了,不会等到现在。我说,问问车场。
        两分钟后,排长向我汇报说,真在车场,不过他好像喝酒了,不肯回来。
        我本想让排长去车场把他带回来,可是话被舌头和牙齿篡改了。我说我正好去车场看看,你去休息吧。
        深秋戈壁的夜晚已经很凉,月亮倒是很明亮。值班室的桌子上放着些花生、榨菜和火腿肠,还有两瓶“草原风情”,一瓶已经打开。马小磊坐在床上,手里端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有半杯酒。张建军则像平时那样坐在桌前,拍着马小磊的肩膀。见我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心里不痛快,想喝点酒。马小磊红着脸,一股酒气向我冲过来。
        他父母离婚了,他想不通。张建军在边上向我解释,事情过去很久了,他还是不敢看我。
        指导员,你来得正好,张班长不喝,我跟你喝。马小磊举着杯子,他们离婚啦,没人要我,我就想喝酒庆祝一下。
        我从没见过一个新兵敢这么跟我讲话。怪不得上战场总得喝喝壮行酒,这种液体真是可以壮胆。我应该接盆凉水兜头浇下去让他清醒清醒,不然他搞不清自己是谁。可是我看到这个列兵红肿的眼睛时,心软了。
        屁话,谁说没人要你了?连队要你,我们要你,面子够大了吧?我坐了下来,来,把酒倒上。
        马小磊给我倒了半杯白酒,我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等我放下空杯,发现马小磊只喝了一半。
        我喝完了,你才喝一半?我说,你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你是指导员。
        那还不赶紧给我喝掉!
        马小磊吓了一跳,赶紧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喝掉大半瓶以后,我略有点头晕,而马小磊则躺在床上开始傻笑,笑了一会,又开始抽泣,最后发出了细细的鼾声。我想明天早上他醒来时,应该会好一点,那时我再跟他谈谈。
        指导员。我听见张建军叫我。刚才他一直低头坐着,默然不语。
        嗯?
        马小磊高了,我陪你喝吧。他抬起头,注视着我。
        你?我愣了一下,你也会喝酒?
        是。
        我没见你喝过,我已经有点晕了。我说,再说,你没必要跟我喝。
        有。张建军说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我喝完,指导员你随意。他向我举了举杯。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建军已经把杯子喝干了。
        我嘴笨,不知道说啥。张建军打开第二瓶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指导员,我感谢你。
        谢我什么?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你是个好领导,觉得你跟我们很亲。
        我举起杯跟他碰了碰,我只喝了一口,而他跟喝凉水似的,又喝下去一满杯。
        好了,你不要再喝了。我说,今天到此为止吧。
        最后一杯,我敬你。我从来没给你敬过酒,今天补上。
        我想阻止他,但是晚了。三杯酒至少有八两,但我看不出张建军的脸有多大变化。
        指导员,你没事吧。他问我。
        没事。我说,你比我能喝多了。
        我也有点晕。他说,我四年没喝酒了。
        李二明在的时候,你应该跟他喝喝酒。我说,他对你不错。
        是。
        可是再没机会了。我说,他在的时候,我对他是不是太坏了?
        不。李班长在的时候老给我说,连里他就愿意听你的。
        别蒙我了。我苦笑一下,我天天训他,禁他的假,他会喜欢听我的?
        真的。张建军说,他说你对我们好。
        我无言。我被我的士兵表扬了,我从未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在乎他们的表扬。过了好一会,我问张建军,你呢,怎么看我?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好兵,我也希望你一直做一个好兵。
        我不是。张建军看着我说。
        算了,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说,你还跟那个刘霞联系吗?
        不联系了。
        有些事是没办法的,我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张建军吃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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