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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中士

发布: 2012-1-19 22:01 | 作者: 王凯



        很久后的一天下午,我在车场值班室同张建军聊天。同往常一样,还是我讲他听,因为他的确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杰出听众。正说着,外面传来铁器的撞击声,走出去一看,大门外围了十几个农民,一见到我们,立刻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起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感觉紧张。群情激奋的村民们拿铁锹奋力拍打着大门,发出“咣咣”的声响,在这种重金属的伴奏下,他们七嘴八舌高声嚷嚷,并痛斥我为“狗官”。我正试图解释,一团东西飞过来打在我的军装上,定睛一看,竟是一只沾着血污的羊蹄子。
        这时候,又有一些村民跑来看热闹,把我们两人团团围住。车场的历史上,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今后怕也不会这么热闹。从他们愤怒的指责中我听出他们怀疑我们杀害了他们的羊,并把羊头和羊蹄等残肢埋在了车场附近的戈壁中,刚才飞来的羊蹄无疑就是最直接的血证。我拼命喊着让他们听我说话,但毫无效果。群众的眼睛是否雪亮我说不好,但群众的情绪令人恐怖则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拒绝与我对话,并且从最初的一边倒的指责转变为肢体冲突,局势很快失控。我的军装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可我始终没有还手,首先是寡不敌众,其次是不想火上浇油。我竭力想护住瘦小的张建军,而他看上去也想替我抵挡些拳头。然而我们最终还是被分开了,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脸上肚子和后背挨了许多拳脚,腮帮子火辣辣地疼,嘴唇也肿了。就在我担心自己即将窝囊地死去时,周围的人却像是听到口令一样,突然全部散开并且安静了下来。
        我捂着脸,看到五六米以外,鼻孔淌血的张建军一手抓着刚才领头中年男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而刀锋正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张建军的胸膛剧烈起伏,两只发红的眼珠瞪得几乎要爆出来,“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我都认不出这是张建军了。
        退后!他吼道,全部退后!
        周围的人慢慢往后挪动着步子,所有的眼睛都盯在匕首上。
        告诉你,我们没杀你的羊。张建军凑在男人的耳朵边叫道,你他妈的听到没?听到没?!
        我朝张建军走过去,我现在不担心被别人干掉,反倒开始担心我们会干掉别人。我还没走到他跟前,张建军突然移开匕首,用刀柄冲着那男人的脸猛击一下,对方的鼻血顿时喷溅出来。
        我再说一遍,你们找错人了,我们没见过你们的羊。张建军说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对方,你要是不信,那你现在就捅死我。来,刀给你。操你妈拿着呀!捅呀!
        在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包括我。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在后面喊,哎呀,算了算了,就是一个羊嘛,我们找他们领导赔去,不跟这些兵娃子说了。
        人群渐渐地散开了,走远了,消失了。张建军走过来问我,你没事吧指导员?
        我没事,你呢?
        没事。他脸上都是血,但他却笑了笑。
        我没发现你这么厉害。我说,我都觉得不是你了。
        我打点水,你洗洗脸吧。张建军说。
        这事咱们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去。往值班室走时我说。
        是。
        还有,这把匕首是哪来的?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士兵没有理由私藏刀具。
        李班长的。他去内蒙出车的时候买的,复员以前怕连里要点验,就让我帮他先拿着,结果他……
        把它给我。我说,刚才你的动作太危险了,以后决不能再这样干,明白吗?
        是。张建军说。他们要不动你,我也不会这样。
        我拍拍他的脑袋。嘴巴很疼,但我还是笑了。
        后来经过查证,偷羊的事是干部灶的几个兵干的。他们把肉留下,把剩下的头角蹄子之类拉到车场附近的戈壁滩上埋了,于是客观上造成了嫁祸于我们的事实。团里扣发了几个小子当月的津贴作为赔偿费用,给领头的上士一个警告处分了事。团里没人知道一只羊差点酿成一起严重的军民纠纷。被张建军扣作人质的那家伙还不错,专程骑着摩托车来连里向我道歉,并请我和张建军去他家里喝酒。起初我谢绝了,可这厮很倔,但凡在路上遇到他,必定会遭到他的邀请。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有天我去团部开会回来时,又在路上遇到了他。
        你们不去我心里咋也过不去,今天你们非去一下不行。他强调说,非去不行。
        我同意了。那天是十一月一号,李二明的忌日。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接受了他的邀请。
        那天我是开车去的,本来不打算喝酒,而且我发现他老婆做的羊肉面卷比饭馆里卖的好吃多了,我得腾出空间多装点这东西回去。但没想到在聊天的时候,女主人竟然说起了李二明。
        你们那个姓李的小伙子不错,还给我们的摩托加过油呢。女主人说,最近咋不见他,是不是回家去了?
        对。我停止了咀嚼,好一阵才回答。
        他一直叫我给他兄弟找个对象。他说他兄弟腿不太好,小儿麻痹症还是啥,在家说不上对象,叫我在水青给他说一个。水青的女子都不想嫁到那么远的四川去,说那地方到处都是山,不如我们水青好,我到现在还没找上合适的呢。
        女主人说完这句话,我端起杯喝了那晚的第一杯酒。
        张建军依然滴酒不沾,人家最后都喊他“老哥”了,他仍然坚持着不肯端起面前的酒杯。
        离开村子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和张建军回去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我把车开得飞快,转弯时差点掉进沟里。酒精可以消毒止痒去伪存真把沉在心底的东西都泡出来,泡得我心里火辣辣地疼。我大声跟着录音机里的许巍唱《我的秋天》,唱得我皮肤发冷眼睛发热,只想找个人大打一架。张建军则坐在旁边忧虑地看着我,右手放在胸前,像一个悲天悯人的牧师。
        我刚干指导员的时候,觉得四年的时光漫长得像四个世纪;当我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的时候,觉得四年短暂得像四秒钟。这是感觉的相对论。军队的职务晋升人事安排永远都是热门的话题,所以在正式任命以前,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将去政治处任保卫股长。这听上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然而我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连队是个奇异的组合,一张张命令把一群素不相识的人集合在一起,你必须要接受他们,适应他们,融入他们,然后学会爱他们。我觉得我接受了,适应了,融入了,也爱了,可是,就像我必须到来一样,现在,我必须离开。
        那几天,我又轮流在每个班里睡了一晚。我也想去车场睡一晚,但车场只有一张床,只好作罢。住在班里的那几个晚上,我和士兵们躺在床上,小声地聊着天,这是我四年任期内唯一一次允许并参与他们熄灯后的谈话,放在以前,熄灯后讲话的宿舍会被我猛地推开,然后被我训斥。
        不想睡了是吧?不想睡现在就起来去打扫猪圈!老兵们告诉我,这是我在发现他们熄灯后讲话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听到他们惟妙惟肖的模仿,我们都不禁在黑暗中轻笑起来。
        我听说军士们正在暗中策划给我的欢送仪式,这让我觉得不安。因为我觉得自己四年的连队生活有太多缺憾,最主要的是,我还没有尽我所能地关心爱护他们,尽管他们都是些不求回报的棒小伙,而且我似乎也赢得了他们的爱戴,但我并不能就此认为自己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比如李二明。然而,这一切已然无法弥补了。
        虽然没去车场睡一晚,但我还是专程去车场同张建军告别。现在的张建军已经戴上了漂亮的中士军衔,并获得了汽修班副班长的任命。虽然他是连里住得离我最远的一个兵,但我一直很喜欢这小子。
        这次我真的要走了。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对张建军说。
        张建军没说话。
        我没想到一直让你值了两年多的班,我不相信你真的愿意在这里值班。我说,来汽车连以后,你去过几次水青?
        张建军依然沉默。
        我好像告诉过你,我问你话的时候你应该回答。
        我说着,又转回身看他。这时我才发现,张建军的眼睛红红的。
        两次。他一说话,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我的心变得像戈壁上空的云一样柔软,从前我一直觉得他是我手下的兵,而现在,我觉得他更像是我的兄弟。
        别那么没出息。我说。
        是。他赶快擦掉了泪。
        如果让你选择,你想干什么?
        我?张建军沉默了一会儿,要是有仗打就好了,我想去打仗。我想跟着你出生入死,在最危险的时候,我要替你挡住一发子弹。我老是这么想,我觉得我最想死在战场上。我谁也没告诉过。
        我想笑,可是没笑出来。我头一回听见张建军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句话,也是头一回在我的士兵口中听到这样书面的语言,而且是语无伦次的答非所问的场合不适的无头无尾的书面语言。我觉得奇怪,也有点别扭。这他妈的不像是真话,但我却没有任何理由否认这就是真话。
        以后没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说。
        是。
        你干得不错,我希望你继续好好干。
        是。
        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大衣还在我这里。
        拿来。我说。
        我在大衣衬里写上我的名字,把它送给了张建军。
        离开连队那天,士兵们披挂整齐,在三月初寒冷的漠风中列队,请我作告别讲话。那会儿我脑袋木木的,这可能跟我前一天晚上喝得太多有关。炊事班为我的告别会餐精心准备了极好的菜肴,可我只吃了几个花生,胃里的空间全被啤酒填满了,说不定我的血管都被灌进了啤酒。我跟连里每个人至少喝了一杯,活了快三十年没喝过那么多酒,最后喝得大醉,不知道怎么回去的。早饭时,连长笑说你挺能装,这几年我一直以为你没我能喝呢。我说我本来就没你能喝。连长说还装,昨晚喝那么多酒回来还在连部跟大家聊了一个多小时,还酸不溜秋地引用了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唐诗宋词。我说扯蛋,昨晚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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