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研究
又是一年终了，我看到我身上
一小段一小段
蜕却的无用之物
丢在一个没有记忆的地方
算不得珍贵
也不值得铭记
这一年
除了丢失头发的黑色素
江南继续丢失，一柄锄头的乡村
丢失黑灯瞎火的宁静
和薄冰的鸡爪纹
这一年
猪肉飞涨，丢失市民的日常
这一年
股市飙升，丢失国人的理性
这一年
“嫦娥”奔月，唯我蒙头入水
不与大小权贵往来
这一年
我服务的人间
因为喧闹，丢失迷人的孤独
这一年
有官员丢失实惠的头衔
这一年
有细民在高潮的性事里丢失性命
这一年
因为失望
我意外丢失无形的锁链
带着一本乡土的《圣经》
归于本源的心灵
又是一年终了
我再不必对我丢失的事物行使所有权
2007-12-18
聪明人和傻子研究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
聪明人热情奔波，分发糖果
“每个乖孩子都有糖果吃！”
“不乖的孩子，走开！”
于是，人间的十字路口
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好孩子
手上的蓝花碗像他的眼睛一样空洞
聪明人画着十字，念念有词
“站好，看住你们的碗
我给的每一颗糖果啊，记住！”
于是，哗啦一声，每个孩子
用手摸，用嘴啃，用眼睛
猛吃水果糖，大白兔奶糖、牛皮糖、酸梅糖……
他们含住虚幻的糖
他们吮着真实的手
舔着手上的垃圾
捧住圆滚滚的小肚子
摇晃着莫须有的欢乐
有个耳朵挂着问号的大孩子
又拿剪刀，又端空碗
走到聪明人面前
“嗨，大叔，我的糖怎么不甜？”
“胡说！”聪明人瞪眼，“你的，最甜！”
这个叫傻子的大孩子哇地放出哭声
他拿起剪刀
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
剪下来，放入自己的空碗
滴血的指头，像极了
一颗一颗剥去纸皮的糖果
聪明人转身走掉了
去了一个更聪明的地方
所有吃到糖果的孩子开始了嘲笑
这个叫傻子的大孩子举起空碗
等着十个哭泣的断指
一个一个，飞到他的手头上
2007-12-20
会议研究
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开动会议的饶舌机器
至于这台机器的其他配件
每个衣冠楚楚的与会者一清二楚
不过，照例谢绝诸位拆老式机器的台
我们已经像模像样地
讨论了问题，在制度的交岔口
部分地砍削了门槛上的淤泥
至于全部截断，需研究决定，且不去管它
每个会议上，允许有我这样的打盹者
一心扑在后排的长桌，将恶梦进行到底
有时不免过多地上厕所，掏那话儿——我何尝不知
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我何尝不知，连篇的鬼话吓走了鬼
偶一涉及背脊朝天的人，我们进化得早已忘却人形
而猛醒过来，一百八十度拐弯
举起的手掌如森林——照例是全体鼓掌，一致通过
于是，成就总结，未来展望
缺点无足轻重，轻轻一笔带过
美好的前景如画图，辉煌图穷匕见
我们喝酒，碰杯，昏花一箩筐，万事大吉
2007-12-30
生死研究
生死一门槛
门槛上
安放着我的老祖母
她已经没有知觉
唯剩一口气
八十六年来的
最后一口气
一时间
气还没法子吐尽
生与死
最终在商定
生于艰难
活在沧桑巨变的塔鱼浜
她经过的每一个水坑里都有渐渐变老的皱纹
八十六年
小草已经忘却多少次断头的经历
石头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有一种死没有忘记
摸着一节白骨
悄悄地找来了
一九二三
找到二〇〇八
死神这老不死的家伙太有恒心
……它终于赖上我的老祖母
它也会赖上世代的每一个人
他就这个样子
没人不死
鸟，季节，泥土，都会死
就我所见，水泥场地的老风车亦会死
鸡鸣狗吠的塔鱼浜
早就半死
就我所见
累累青草的坟墓死了还要再死一次
死是穷人的礼物
年岁越大
礼物就越珍贵
老祖母
八十六
仍在重症病房
她大概没法拒绝人世最后的礼物了
2008-1-6
地震研究
——有悼
出于孤陋寡闻抑或
这个国家过于辽阔
此前我未曾知晓汶川、什邡、理县、映秀……
但仅仅两分钟
全世界和我的脚底一道
感觉到川北小镇的摇晃
山与水的秩序崩溃了
死亡抓紧了所有人的心
在成千上万的死亡中
有一种死亡
我们从未经历
从现在开始
我们纪念盛大的死亡
从一个活生生的人
变成一个个攀升的数字
对于其中的细节我一无所知
对于死亡以及死亡的恐惧
我一无所知
从现在开始
死亡变幻的十万张面孔
将离我们远去
这其中没有一张面孔是我熟悉
他们远去
因其你我一样曾经的鲜活——我悲痛
2008-5-27
河流研究
这河流
我只管住流经我身边的一小段
不让让溢出堤岸
即使一个美妇
我也要给她戴上枷锁，押解她去另一个国度
这河流
越来越不听话
它的父亲叫雪山
它父亲的哭泣成全了它现今的模样
它有清纯的双眼，现在已经瞎掉
这河流
越来越不象话
它母亲叫大海
它母亲的胸脯被它抓得黑一条白一条
它有健壮的腿，如今一瘸一拐
这河流
像一把长方形的刨子
刨着枯木的大地
焦黄的刨花席卷了一个甲子的沧桑
这河流是我的长棍
搅动河伯的床帏
这河流是古国哭瞎的眼睛，抱着清澈的源头，即将死于大海
这河流是白衣缟素的未亡人
2008-9-20
九月二十三日，研究研究
八点，因为三鹿奶粉
幼儿园搬到第二医院的门诊大厅
九点十一分，飞机照例爬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
像一只瓢虫伏在蓝色的叶脉上
十一点三十分，一位福建朋友收拾行旅
从灵隐寺出来，带着
精神得到疗养后的容光回家
十一点三十七分，饥饿把我赶向厨房
像所有中国人一样
我对奶制品丧失了信任
十一点四十一分来临，阳台的藤萝
倒挂下来，小东西早早知道要拒绝太阳的权威
十二点十二分，我侧身小睡
梦见河水淹没古桥
屋脊站满无声的农民
十三点，楼下小轿车的喇叭揿得又长又响
原是一辆车挡道，难道喇叭能掀翻它？
一个十足的十三点
十四点十分，有人清空脑袋，装入新程序
我一早打开的《上学记》
此刻进入西南联大
十五点二十六分，想吃螃蟹，两个
随即去荷花堤，买菱，螃蟹，花生米，馒头
十八点零八分，日光黯淡
街灯立刻将自己的脑壳点亮
电视口播：犯罪分子猖狂作案后逃离现场
十九点二十分，准点去游泳馆
将一千三百米的水路飞翔掉
人生实无奈，一日亦无奈
二十二点五十分，或者还要晚一些
无奈中翻身入睡，无梦到天明
2008-9-23
二○○八年度研究
乱象纷呈的一年即将终了
这一年，母国遭罪，山河改道
人民成片埋于地下
也有未成年人溺毙于白嫩嫩的牛奶
比起这些，我现世的遭遇
就不算什么
每月的薪金，不多不少，足以温饱
基本不外出，越来越低调
写诗，作文，亦做饭
遭人唾骂，猜忌，一切随他妈
偶尔抱怨，胡闹，自大
但坚决不扎堆，不轧闹猛
不做爱国贼
亦并不妨碍我给良心捐钱
经济时见捉襟见肘
书照买，茶照喝，房款照贷
磕头作揖的事就免了
会议和赏识也就免了
最不济反目不成仇吧
娘要嫁人那就嫁吧——
乱象纷呈的一年终了
该来的，亦可不必到来
一年来，照例习惯水底生活
照例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
2008-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