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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发布: 2012-2-09 19:10 | 作者: 阿丁



        那时你藏在衣橱里,黑咕隆咚的,这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瞎子。可能是因为什么也看不见的缘故,你的嗅觉和思维变得异常灵敏,钻入你鼻腔的,是干燥的原木气息,和衣物散发出的香气。前者令你想打喷嚏,后者让你回忆起刚才还在你怀里呻吟的温暖肉体。
        这时打喷嚏无疑是最危险的动作,因此你只好强忍着,你轻轻抬手拨开贴在你鼻尖的某个袖子一样的东西,又顺手把食指伸进鼻孔,把那些正在颤动的鼻毛狠狠地碾了碾,好让它们安分下来,避免引发一个剧烈的喷嚏。可那喷嚏如同一只躁动的小兽,你能感觉到它在你的鼻腔深处跃跃欲试。你不得不以食指和拇指捏住鼻孔,憋了口长气——总算起了点儿作用,你把那个喷嚏暂时压制在洞穴的远端,不过,你的呼吸也因此变得急促起来。
        衣橱里的氧气实在有限。
        你已经感到大脑缺氧了,你觉得眼前发黑,虽然眼前本来就是浓墨一样的黑,可最初时只是单纯的黑,现在却有些零散的金星在你眼前蹦来蹦去。胸腔也发闷,就像是两个肺叶里被塞进了棉花团,那种滋味难以形容。因此你不得不继压制了喷嚏之后又奋力压制破橱而出的欲望,那欲望像另一头不安分的小兽,巧舌如簧的小兽,不停地试图说服你从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冲出去。
        它说去他妈的,挨揍就挨揍吧,羞辱就羞辱吧,尊严诚可贵,氧气不能少,出去吧出去吧!
        它比喷嚏兽更难对付,这个家伙甚至向你大肆渲染了氧气的美好,为此它还专程钻入了你的颅脑,在那些沟回组成的脑幕上描绘了一大片绿得滴翠的森林,那儿的氧分子多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都肥胖饱满充满活力,每一个都冲你伸出小手,用电视购物的口气跟你说:你还等什么,你还在犹豫吗?来吧来吧,快把我吸进肺里。
        于是你终于忍不住了,你把衣橱推开一条小缝,把鼻子凑过去,狠吸了一口,你被自己这动作搞得有些忧伤,你的脑袋里出现了瘾君子的形象,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人生,就如同你此时的处境,自救绝无可能,只能等着一个奇迹发生。
        这时有些声音从那条缝隙里挤了进来,那是个男性的声音,又低又沉又重,每个字都像是来自地壳,你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热度,似乎那些字词都是裹挟在岩浆里灌进你的耳朵的。
        此时那个男人已结束了声讨和抱怨,开始了痛苦的回忆。他说她当初是多么地爱他,他为她又付出了多少。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地球,选了一块世上最好的石胚,又花了无数个日夜和难以估量的心血为她塑像,当她看到自己的塑像时脸上是怎样的震惊,又是如何扑在他怀里,哭出了整整一个大洋的眼泪。
        那时的她对他的爱是多么的纯洁,那种爱就像一块完美的玉石,找不到一点点瑕疵,而她总算止住泪后,还说了一句让他感动得要死的话,这句话不光是表达了她对他的爱,还同时高度肯定了他的艺术造诣——你还记得吗?男人说,你说你都有种把雕塑砸掉的冲动了,因为它太完美了,完美得你都怕它会夺走我对你的爱。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你在衣橱里听,当他提到那座雕像时,你险些笑出声来,因为事态的发展真的被女人猜中了,雕塑家爱上了雕像,整日钻在地下工作室,对着雕像发呆,这样你才有了可乘之机。那个男人在你心里就是个变态的恋物癖,放着好好的、活色生香的肉体不爱,却爱上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所以你在衣橱里,用只有你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他妈的你不戴绿帽子谁戴绿帽子。
        你在心里得意着,那种瞬间爆发出的得意甚至连衣橱都关不住了。
        可你始终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从衣橱的缝隙你也无法看到她,因此这一幕情形显得诡异,好像房间里只有那个男人独自怨叹,却并无一个有形体的听众存在。
        这令你不安,你希望女人在场,希望女人能和她的丈夫大吵一架,最好是撕扯起来,再砸掉个花瓶,弄出巨大的声响,这样你会觉得真实,其次才是有趁乱逃脱的可能。而此刻的情形,女人仿佛消失了一样,无声无息。仿佛暴雨将至前天空铅灰色的沉重云层,那种正在酝酿的东西令人恐惧。你无法揣测到下一步将要发生什么,眼下唯一能做的,只得躲在衣橱里忍受着黑暗和缺氧,对于何时才能摆脱困境,你无从所知,也无计可施。
        因此你越发焦躁,你在黑黢黢的衣橱里无声咒骂着那个丈夫——你他妈连捉奸都不会,你恨恨地骂着,只知道像个饶舌的老娘们那样絮絮叨叨,你他妈就不会先把我从衣橱里揪出来臭揍一顿?!
        男人像是听到了你的咒骂,他咳嗽了一声,好像唱一出大戏前必不可少的清嗓,他对那个似乎并不存在的女人说,我想给你留点最后的脸面,请你把你的……奸夫,不,把你的情人请出来,我并不想伤害他,我只是想跟他谈谈,我不想像其他暴跳如雷的丈夫一样东翻西找,然后像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
        男人又咳嗽了一声,说,请,请你,把他……请出来。
        你差不多要笑出来了,他居然用了“请”。在你缤纷的偷情生涯中,还没遇到这样的人,于是你的兴致来了,决定继续忍下去,忍下去,看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女人依旧没说话,男人也沉默了,你静静地等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段漫长的沉默中,你回忆了和那女人从认识到勾搭成奸的过程。
        她的确是个尤物,那个雨夜,她扶着栏杆站在桥上的时候尤其是个尤物。你开车经过时看到了她,她在雨中的样子吸引了你。你摇下车窗,看着她,看着雨滴从她玉一样光洁的脸上不断滑落。你下了车,谨慎地靠近她,你怀疑她是来这桥上寻死的,这不意外,其他人也会有跟你一样的怀疑——雨、深夜,孤独的女人,桥,和桥下深不可测的河水——不是寻死难道是来这儿作诗?
        你下了车,慢慢走到她身后,你没有犹豫,一把就抱住了她,你抱得太狠了,用的力太大了,导致你脚下一滑,摔倒了,连同你怀里的她一起跌倒,路边的积水飞溅,垫在下边的你尤其狼狈。
        当你试图把女人搀起来时,你挨了一记耳光。女人的手很重,你的腮帮子好像被摆动的重锤击中,沉闷的回音在你脑袋里来回撞击。你都忘了捂脸,你坐在雨水里,傻乎乎地望着那女人,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被她的美弄得眩晕了。
        后来反倒是女人把你搀扶了起来,你被她扶到驾驶室,她也上了车。当你总算回过神儿来,你结结巴巴地问她去哪儿。
        随便哪个能洗热水澡的旅馆。她说。
        进了房间,女人让你先去冲澡,她的语调里有某种东西叫不可抗拒。你潦草地洗完澡,围着浴巾走出来,你刚要跟她说话,她已经从你身边掠过,消失在淋浴间。你靠在床上抽烟,心情复杂地听着淋浴间的水声。这次艳遇让你有那么点惴惴不安,你回想了一下刚才掠过你身边时的她,拿不准那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没有形体的鬼魅。
        但是很快你就验证了那的确是个活生生的人,她的肉体是鲜嫩的、光滑的、温热的,你沉浸在这个肉体之中产生了在海中冲浪的错觉,当你终于呼哧呼哧地躺在床上时,你的思维已完全停止了运转。
        她从你扔在床头柜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然后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中。
        她说她并不是要自杀,只是想在雨中散散步、想想事情。
        她还说,你的确救了她一命,只不过,是救了她本来就不想失去的命。这个结果虽然有些滑稽,可我还是要报答你,她说,用我的身体报答你。
        说完她就穿上衣服走了,你的思维还维持在跳闸状态,甚至没有跳下床来挽留她。
        后来你疯了似地找她,找了不知道有多久。你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贪恋她的肉体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你就是想找到她。你肚子里有一堆纠结成麻的问题想问她,可你其实清楚,等你真的面对她的时候,你很可能一个问题也问不出来。也许你只是想再次找到那种冲浪的感觉,哪怕之后就死。
        后来你真的找到了她,还是在那座桥上,还是同样的位置,只不过不是雨夜。
        那天倒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她就站在满天繁星下。
        又一次酣畅的冲浪后,她在你身下对你说,我是个不祥的女人。
        这句话让你打了个激灵,你好像真的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不祥。
        可你已经不管了,不祥就不祥,去他妈的不祥!当时你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男人说话了,他又一次说,请你把他请出来,你放心,他虽然跟你那个了,但他不是我最憎恶的人,我发誓我不会对他怎样,沉吟片刻后,他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女人终于说话了,这让你吃了一惊,你以为她已经消失或者隐形了,你心里一直存在着这种感觉,她就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此时她开口说话比凭空消失更令你吃惊。
        你的风度、你的理性让我恶心,女人说,不过你彻底把我弄醒了,也可以说你就是我的老师,跟你一样,我宁可爱上一块石头,也不会再爱你。一块石头都比你更温暖,更柔软。
        现在去打开衣橱吧,女人说,他就在里面。
        你知道自己马上要解放了,这让你的心情好了起来。可你还没来得及考虑是自己出来还是等着被那男人揪出来,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你先是感觉腿脚麻木,随即麻木就像水波似地蔓延而上,然后抵达你的胸腹,并向颈和头部攀援。你慌了,你想抬起手拉开壁橱的门,却发现胳膊并不听从大脑的指令,你想拿头去撞,脖子却也僵硬了,你听到颈部在咔咔地响,你感到那几节颈椎正像齿轮和齿轮那样,咬啮、镶嵌、融合,随之,你的意识也渐渐浓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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