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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发布: 2012-2-09 19:10 | 作者: 阿丁



        男人没动,甚至低下了头,怎么看也没有去打开衣橱揪出奸夫的意思。女人叹了口气,起身走向衣橱,她转身盯着男人,反手把衣橱拉开,好了,她说,你现在可以跟他谈谈了。说完,女人就离开了这间屋子,像阵风一样离开了。
        男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衣橱走去,他站在衣橱前,伸进去一只手,把女人的衣服拨到一边,一大块石头露了出来。
        那块石头就是你。
        男人两手在石头上摩挲,就像一个小时前你的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男人哭了,眼泪散发出某种令人兴奋的激素味道。
        一群穿着蓝工装的人走进这间屋子,他们在男人的指挥下从衣橱里把你搬了出来,又把你抬到了地下室。这间工作室里摆满了雕像,在最醒目的位置是她的像,在这些所有的石雕中她是你唯一认识的人。可你现在并无意识,你看不到她,比她还要美的她。
        男人轻轻捧起石质的她,步履沉重地走到墙角,把她和几尊表情严肃的雕像放在一起。那些雕像无一例外地蒙上了蛛网,在这些雕像之中,只有她是一尘不染的,因此它们对她的到来充满敌意。
        男人在角落里站了许久,叹了口气,回到门口,他摆了摆手,让蓝工装们将你抬到她原来的位置。
        蓝工装们走后,男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石头发呆,他的两只手自双膝垂下,一动不动,就这样坐了很久,就像一块石头面对另一块石头。然后黑夜来了,吞噬了他和你,以及这个房间之内的一切。
        第二天,天光微亮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拿出凿子、锤子,各种型号的刻刀,然后走向你。他在你身上动工,凿了几下之后你的意识被撼动了,仿佛惊蛰的虫,一节一节的,渐渐蠕动起来。
        你的思维开始缓慢游走,与大脑中的其他部位发生了串联和并联,你恢复了意识,虽然你的思维就像走在粘稠的糊状物里,但毕竟是可以思考了,这时你已经知道自己变成了石头,但你只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因为思维运行缓慢,还来不及悲哀。
        接下来你有了那么点儿视觉,你朦朦胧胧地看到男人的轮廓,就像隔着一面浑浊的玻璃向外面望。你看到男人挥舞着双手,在你的身上叮叮当当地干着什么。
        你知道了,他在你身上又凿又雕又刻,可你全无痛感。
        有时男人会扔下手里的工具,围着你转上两圈,然后出门。一两个小时后他晃晃荡荡地回到地下室,这时你的嗅觉也恢复了部分功能,一股浓烈的酒气渗入石头,钻进你的鼻孔。男人瘫倒在椅子上,你恍惚看到他在竭力坐起来,拿起刻刀,却又颓然仰倒,刻刀掉在地上发出脆响传进你的耳鼓。
        你发现你的思维加速了,一股悲哀漫漶上来,只是你还想不通是为自己,还是为眼前这个瘫软在地的男人悲哀。
        男人醒来时已是深夜,他起身到水槽边洗了把脸,回来继续在你身上刀劈斧凿,随着石屑飞溅,你的视力越来越好,已能较为清晰地端详这个雕刻者。你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还有一种让你惊讶的平静。对了,这时你已能够惊讶了。
        可你还不能动。但是既然你能悲哀了能惊讶了,你就开始为自己的处境悲哀和惊讶,你觉得自己无比冤枉,只是一次偷欢而已,却受到如此严厉的诅咒和惨痛的惩罚,由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变成了一块石头。还被一个疯子拿凿子在身上凿来凿去。你几乎要大哭失声,可你流不出泪,这种滋味尤其难受,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滋味,而是折磨,非人的折磨。
        更折磨的是,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把你雕成一头猪还是一条狗,你全然不知。你的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莫非要把我雕成她?那个女人?那个邪恶的美杜莎?然后任由这个狗日的雕刻家日日夜夜地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忍受他那两只脏爪子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毫无反抗能力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把眼泪和鼻涕弄在我身上?
        那还不如把我雕成一头猪一条狗呢!想到这儿你就痛苦万分,你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粉碎的石块,可你无法自爆,你没这个能力。
        有一天男人终于扔掉了刻刀,他围着你往来蹀躞,时不时地还伸手拍打你的身体。你也终于清晰地看到了男人的那张脸,你发现他长得比自己更像一座石雕,棱角分明,几乎可以说是个英俊的男人。可你还是没法喜欢起他来,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酸腐的沼泽味道让你难以忍受。你的恨裹在石头里已经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你每日每夜都想着有一天能把自己炸掉,然后目睹自己身体的碎片嵌入他的眼球、脖子、心脏、肚子,最好再有一片最锐利的,把男人胯下那玩意利落地割下来。
        那样你就是死也死得没遗憾了。
        这天下午又来了几个蓝工装,在男人的指挥下他们把你抬到了室外,那个庭院的破败令你大为吃惊。
        那天黄昏你随着那女人穿过这个院子走进屋子,当时你眼里的庭院生机勃勃,到处是绿色的植物和正在盛开的花,庭院中间是一个喷泉池,池中的水澄澈,有几尾金鲤悠闲地游弋。池子的正中间是一个乳白色的丘比特石雕,扇动着两个可爱的天使翅膀,笑嘻嘻地弯弓搭箭,似乎正要射向某个浑然不知幸福将至的人。
        此时的庭院一片荒芜,草是枯黄的,像僵尸头上的乱发,藤蔓是灰色的,像死去的章鱼触角。喷泉已经停止喷涌,水混浊发臭,水面上几条鲤鱼翻着灰白肿胀的肚子。丘比特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满身鸟粪和污渍,翅膀似乎也耷拉了下来。只有弓箭维持原状,似乎正要射向某个浑然不知痛苦将至的人。
        蓝工装将你放在喷泉池旁,回头等着男人的下一个指令。
        男人从地下室钻出来,手里提着一把长柄油锤。他把油锤搁在池边,手脚并用爬上去,再提起锤,跳进池水,那几条鱼仿佛被他搅动地活了,翻了个身钻入水下,可随即又浮了上来,继续挺着灰白的肚子。
        男人抡起铁锤,照丘比特的肥胖小腿上来了那么一下,丘比特轰然坠入池中。男人又返回拿来凿子,把基座上残存的丘比特的脚丫清除,转过身吩咐蓝工装们把你抬过来。
        男人和几个蓝工装一起,把你安放在基座上。
        现在你高高在上了,你俯视着水中的丘比特,这个司职爱情的天使如今撅着屁股趴在肮脏的水里,与死鱼为伴。你极力想看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可池水肮脏,除了丘比特和死鱼你什么也看不到。
        男人把蓝工装打发走,坐在池边点了根烟,狠吸了一口抬起头望着你。男人连续抽了几支烟,烟蒂都扔进了水池。他扔掉最后一个烟蒂,抓起工具,趟着水走到你身下,在基座上叮叮当当地刻着什么。刻完,他把工具随手丢进水里,翻过池沿,走出大门,留下两道蜿蜒的水渍。
        从此再没回来。
        你被整个世界遗忘了。有时几只不知名的鸟会站在你的头顶,叫上几声,再留下几滩灰白鸟粪就飞走了。有时会有几个孩子翻过院墙,抓着死去的藤蔓荡下来,在庭院里呼啸打闹,玩累了,就坐在池边,对着你指手划脚吐舌头做鬼脸。你很想从孩子们的言谈中发现什么,可是孩子就是孩子,说的话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不再抱什么幻想,你在心里跟自己说,想不到我以这种方式永垂不朽,我活得将比所有人都长,比雕刻我的那个狗日的雕刻家还长。似乎应该庆幸才对。
        于是你学会了安之若素,你看着飞鸟流云,草木枯荣,星移斗转,太阳升起又落下,白昼驱赶了黑夜,黑夜又放逐了白昼,你心如止水,眼睛累了就冥思,如老僧入定,只在一个角落存储了那个永恒的疑团:如今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时你绝对想不到谜底还会有揭开的一天,更想不到的,是那个女人的去而复返。
        女人站在你对面的时候,你没有认出她。原因很简单,她老了。
        她的头发已经不是黑色了,而是花白。她的身体也干瘪了许多,好像是要跟这个破败的园子匹配,才突然做出了让自己衰老的决定。
        你能认出她,完全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四周已是皱纹遍布,不过你还是能看出当年那是一双美目,那双美目里依然蕴藏着不祥的味道。
        假如你能动,你依然会像多年前那样打个激灵。
        女人平静地仰望着你,片刻之后,她的目光下移,停留在你脚下的基座。她开口了,一个名字从她干裂的嘴唇中缓慢逸出,宛如沉寂的沼泽中偶然冒出的气泡。
        那是她男人的名字,你记得这个名字。
        然后她又念出你的,也就是这座雕像的名字——“我最憎恶的人”。
        女人似乎是哭了,也许没哭,你看不大清楚,因为你的眼也模糊了,你不知道那是眼泪还是被雨水稀释的鸟粪。
        你现在总算明白了,你被那男人雕成了他自己的摸样。
        女人围着你踱步,一圈两圈三圈,然后她进了地下室。回来的时候她两手抱着油锤,她先是把锤子搁在池沿,手脚并用爬上去,又跳入水池,再转身抱起铁锤,趟着水走到你身下。这时她发现了趴在池中的丘比特,但只是瞥了一眼,就奋力举起油锤,朝着你的脚踝抡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你的两只脚总算与底座分离了,你轰然倒下,上半身重重地磕在池边,自胸以上,连你的头都碎了,有些石块飞溅入水,有的落入庭院中。
        你从你的身体里走出来,你拉开衣橱的门,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说,来,把该结束的,都他妈地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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