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力量
发布: 2012-3-08 19:14 | 作者: 周瑄璞
她涂抹完自己的脸，走到桌前拿起手机看短信：听说你在北京，如果方便请打电话87654321。短信后面缀了名字，是一个再也激不起她一点心波的名字。三个小时前的短信。她在那个号码前面加了17951，又加了029，按了绿色键，得到一个女声提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她有点臆症，怎么回事呢？我是直接调出的号码呀。她给他发信：打你号码是空号，这是我北京号码，你打来吧。
一个浑厚男中音立即传过来，哈哈哈，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你一定给号码前加029了，你为什么不加010呢？噢，也许怪我，没有给你说清，我来开一个会，一个特别重要的会，消息封锁的，我们住在一个保密的地方……
这个声音不再引起她任何情绪波动了，甚至她有点不想听他说话。她传递给我的信号是一条直线，她和别的男人通话和发短信时，我接收到的是中国广西贵州地区群山一样的波浪线。可对方在说，在说，还在说。她把手机放到桌上，离开几步去倒水喝，听到他在很远的地方还在说，阵述这个会议的重要性，有多少人找他却找不到，他不能让人家找到他，而他抽出宝贵时间只是想约她见一面。平常在咱那各忙各的事，也许在北京见一面还是合适的。他耗着漫游跟她闲扯。她随时想说好了省省你的漫游吧，可是她说不出口，试了几回，张开嘴变成了，哦，是吗，那挺好，好玩，很好，我没事呀，在听你说话，是吗，让我想想，你说过吗，哦，四年前吗，你是说你四年前给我发过信，说过这个消息，我忘了，真的，你知道我真实年龄的，我已经到了记性不好的时候。
继续说会议多么重要。男人的表白，滑稽得令人哀伤，像是他的年龄去掉了0，兴致勃勃地说啊说，真想从话简里伸出一只手，揽她入怀附在耳边说。女人都要可怜他了，觉得自己变作慈母，不忍打断不忍戳破，可她实在是心灰意冷啊，她突然问，你为什么不打我房间呢？干吗要漫游？你我都在房间，你应该用你房间打我房间。谢天谢地，她又为他开启一个新话题。我给你说过这个会议的重要，规定任何人不能开启房间电话，如果违反，终生取消他参加这个会议的资格。她内心长叹一声，看来是无法阻止他讲下去了。
表白，总是有一种悲哀的喜剧，或者一种喜剧的悲哀。几个月前，他曾经试图表白过一回，先是短信查问一个熟人号码，她告诉了，然后他来几个短信，当然是因为她给他回复了 ，我们不能听信女人一面之词，啊，他总是给我来短信啊。大多情况下如果女人不回复男人也就不再继续来了，没有男人非得给你发信。他说自己的近况，最长的一个信息上百字，向她汇报自己读过的书，统计自己每年的阅读量，就像十多年前她给他写的信一样。在那些信里，她怀着赤子之心向他汇报自己读的书，在书中的感觉，流泪或者欢笑。这一切所有铺垫之下，是她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最纯真最愚蠢的愿望：她想嫁给他。
本定位系统对待这种纯感情的信号采集难免有点功能紊乱，就像女人的内分泌紊乱一样，没有规律可言，对过往年代的描述可能会详略不当，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产生，只能从他们目前的对话推测他们过去的关系。
十多年前，他应该四十岁出头吧，这个年龄的男人，对于年轻姑娘来说，恰是冬天的太阳夏季的凉风漫漫长夜里一个光标，如果用汽车来比喻，他们是悍马奔驰保时捷，他们拥有性能良好的一切代名词，那时她是他手掌中的玩偶，招之即来挥之不去，并且感到幸福，一个姑娘家充当第三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一天趁他不在他同事别有用心地对她说，他前妻怎么怎么，她吃惊万分，怎么他离婚了？他跟她交往好几年上床无数回他说她像个精灵可他不让她知道他已经离婚。她的心掉地上吧嗒摔了几瓣，只好自己收起来揣好，按下不表不动声色地观察半个月。那半个月里两人见了两回面做了一回爱，她怀着哀伤与愤怒，她不得不提，怀着羞耻怀着不甘怀着幻想，也许，他在等她表态呢。
表白，又是多么屈辱——当然表白本身不屈辱，是表白之后的结果让表白立即由楚楚动人变为羞愧难当。那男人冷静地看看她。其实我近来一直怕，我隐约感到你知道这件事了，我怕你说，可你还是说了，你知道我刚从一个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我不想再……
十多年后，她问一个女人，你当年那么出色，而你的丈夫却如此平常，你是怎么想的？那女人说，他哪里是平常？他简直就是太差了，世上再没有他那么差的男人了，他啥都没有连工作都没有，可你知当时的情况吗？我爱上一个青年，表面看起来我俩十分般配，我向他表白，你猜怎么着？人家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他是大学生而我没有文凭，你知道在八十年代，大学生牛逼成什么了？我一颗热热的心捧给他，人家用手拨拉到地上，你知道那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那女人吃惊地看她，噢你知道啊，我以为就我一个人有这遭遇呢。那女人为她曾经的失败像怀揣宝贝或者真理在握的样子，同样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之所以反以为荣是因为她丈夫现在是局长，而当年那英俊大学生从企业下岗了。
当年那女人各处奔走利用父母的关系给那无业青年找了工作，又顶着全家人反对的压力嫁给他，一点点修理维护自己的人生，一步步把丈夫送上局长的宝座。貌美女人有着人生的种种便利，那是平凡姿色女人奋斗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气破双眼也无济于事的，成功男人往往越过层层级别将貌美女人从水深火热中提溜到他的世界里来，盛邀她分享其华丽人生，让女人一日看尽长安花。你们不要认为是女人得到了什么窃取了什么，不，成功男人像个哺乳期母亲，需要女人吸取他旺盛的乳汁，否则他会积淤而发烧引发身体的病变。在这件事上男女的渴望与需要对等，所谓的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貌美女人常常上天入地，神出鬼没，出奇制胜。当然局长夫妻后来也是那种不再过夫妻生活的夫妻。但凡有点办法，谁还跟自己的配偶过那种生活呢？可这不影响他们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她说，我就不信我不能亲手打造一个好丈夫，我就不信离了他我不能过幸福的生活。
她也像局长夫人说的那样，一点点经营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啊。当然，并非所有丈夫都是可塑之材，有时候塑自己是一种更可靠办法。女人十多年来都在塑自己，蚂蚁搬家一样，蜜蜂采蜜一般，见效甚微却一直不停息地雕琢自己，像可怜的小斑鸠一点点梳理自己那并不美丽的羽毛，一颗颗数着自己的蛋，春夏秋冬，夜以继日。对女人来说，这是和命运抗衡，更是和曾经的耻辱较量，用着以卵击石的天真，带着老虎吃天的无奈，有着如坐针毡的慌张和迷乱，一步步走来，一点点积蓄弱小而迷人的力量。我这里所收到的信号是来自她永不停息的振动和灼热，我常常能找到她那奇异的振动波。她不但引来了我，也引来男人，男人凭着灵敏嗅觉感到她的韧度温度湿度，是最适合他们生存和寻欢的那种，纷至沓来，围绕在她身边。密不透风的表白，百河竞流归大海的喜爱，汇聚到她身上。从莉奥妮那里得到的秘方使她如虎添翼，成为一只迷人的母虎，年龄又使她如置悬崖岌岌可危，是对公虎良知的要挟和挑战，公虎在她身后形成包围圈。
那男人自然也有灵敏嗅觉，是男人都有这种嗅觉，并且在对女人韧度温度湿度把握上他们口味惊人的一致。他那长长的触觉又伸向女人，就像亨伯特·亨伯特先生变出蛛丝垂向洛丽塔。他当年拒绝女人两年后又再婚了，妻子是个更年轻姑娘，比女人年轻几岁。可是你们得承认，有些女人青春短暂，她们一旦身为人妻立即枯萎或衰败，就像一种花的种子，轻轻一碰外壳立即破裂，魂飞魄散，当初的饱满圆润无处可寻，她们的青春只是等待一场婚姻，只是献给一个男人。几年来，他不断向女人发出信号。女人一次次回应他的信号，跟他通电话，跟他吃饭，每次事后，女人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说出我最想说的那些话呢？我见面或通话其实最想向他发出一声冷笑，快回家掀开马桶盖照照你自己吧垂垂老矣，你当年无情地我丢下我自己默默舔舐伤口，那是罄竹难书的疼痛和耻辱，我穿针引线密密缝细细织，还矫枉过正在伤口方圆几十公分锈出一片花朵，这花朵引来勤劳的工蜂，我情愿让众工蜂在我的花朵上采蜜唯独你没份，因为你无权分享我的成果，你凭什么呀你现在怎么好意思再来见我？可人家就好意思了，不但好意思了还认为他俩鸳梦重温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只不过是他手里一只风筝，他只不过这么多年来顾不得扽手里的绳子。不好意思的恰恰是她，她看着他混浊的眼神常常心生怜悯，她每次想，也许，下一次，我就有勇气说出那些话了，今天就算了吧，或者也许他知趣不再来了。这样，几年间，他们吃了几回饭通了几回话，每一次，女人败下阵来。原来，撕破脸皮是如此艰难，挑破真相是这样山重水复。
男人挂了电话，直直通话了26分钟，在这26分钟里，女人无数次想说，得了，一边凉快着吧，你。可她一直有教养地应付着，最后她还温柔大度地说好吧再见。
十分钟后，房间电话响起。我只是想试试你这电话好使不，啊，不行，听不清，就像你在月亮上一样，好吧就这样，明天我跟你联系。
电话挂了十分钟，短信又来，一大串的表白借鉴新闻写作的五个W使用诗歌创作的赋比兴引用小说技巧的贴着人物写借用民间手法的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最后问，你说呢？处心积虑三个字，基本是乞求她回信或者给她造成一个不得不回信的局面，女人更可怜他了，女人回复：我们都会老的，呵呵晚安吧。
我年轻时候很傻，现在不太傻了，却不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