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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力量

发布: 2012-3-08 19:14 | 作者: 周瑄璞



        女人给她的学生说。
        现在是阳光明媚的上午,这不太傻也不再年轻的女人独自走在公园的湖边。那男人一早上就发来信:嘿,丫头,我晚上九点的车回去,今天怎么见?时间?地点?
        嘿,丫头。当年这个称呼让她迷恋,而现在她像吃了个苍蝇。你在饭馆吃了苍蝇你还可理直气壮地索赔,你自己做的饭吃出了苍蝇那才叫有口难言。
        说我没空,今天不见了?那么今天不见就意味着改天见。而我是想让他知道你休想再见到我了。
        她爱这明媚热烈的阳光。十多年前,她痛恨阳光,她期望天天阴雨绵绵,全世界的人无法恋爱,或恋爱着的人不能实施他们的约会计划,被困在家里,和她一样伤心落泪。
        上个月在画家村,她看到一位画家的丁香,正午阳光下的丁香,长在树上的,插在瓶子里的,无一例外都在酷烈阳光下。她认定画家画的是女人,盛年女人的渴望,盛极而衰横征暴敛摇摇欲坠悬崖一跃。她想起那个美国画家,自画像冷漠沉寂,掏空了一切的寂寞,是疲倦的土地,经历过一轮又一轮四季交替,冰冻狂躁,春风化雨,漫漫长夜,寂寞等待,种植过所有生长过所有开放过一切衰败过一切。而他,在生活中保持沉默,画像表明似乎他两年没有说话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感情世界。他热爱在画中表现极度明亮的光线,正午的阳光,灯光明亮的夜晚,深夜加班的办公室,画面里总有一个女秘书,性感到要爆裂,那时还没有电脑,桌上摆着老式电话机和打字机,笨拙而可爱。他在明亮中传达渴望与焦虑,这种渴望与焦虑更让人悲愤和忧伤,因为你无处躲藏,朗朗乾坤光天华日亮如白昼啊,你的欲望只有疼痛,只有开放,越开放越疼痛,越疼痛越开放。
        女人此时就在疼痛,当然不是为那个男人,那人再也不在她视线内了,要算清他是她前多少任是要下很大功夫的,要动用一些手段和工具,比如纸笔比如计算器比如扫描仪,还要启动一些心理活动,比如联想比如推理比如引申,女人也不想动那个脑筋了。她为自己。女人脆弱,这一点她从16岁或6岁起就没有变过,她年龄再变躯体再变可她的脆弱从没有变。为了掩盖脆弱她表面上做出一幅薛宝钗花袭人平儿状,其实她最瞧不起这类女人,她只想追随莉奥妮。
        女人的欲望是男人的八倍。这是一本书上说的,她赞同。她不缺男人不缺感情,严格来说她是个滥情者,可她想登峰造极,长夜沾湿何由彻?只为隐秘的绽放和痛楚,只为可耻的年龄问题,她想要丰富多彩的爱情,于是她承受各式各样的煎熬。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恨不得半夜起床上卫生间都要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检视皱纹是否和噩梦一起侵入她。色衰而爱弛,这是女人的宿命,她无从逃脱。在这个她漫步湖边的上午,其实她用来考虑那个男人的机会很少,她也不愿承认多年来她正是因这耻辱的力量而拼命延长绽放期。他只是给她带来耻辱,不说从前了,单说现在,凭什么呀?这些男人。曾经有一次一个会议结束时,一个男人电话说,你在房间吗?我去给你告个别。她想告别就告别吧,这是礼节啊。那人来了,关起房门,没说两句话,抱住了她,她推开,平静地说,凭什么?是啊,凭什么?我的魅力是我用了泪水耻辱流血牺牲换来的,你们随便个人有什么权利来分享,当年我像那可怜的小斑鸠时你们在哪里!你们所谓的爱情只是追逐那些有难度的女人罢了,而这样的女人,曾经被你们漠视和践踏,你们看不到她的昨天。
        局长夫人三十多岁时(当然那时是科长夫人处长夫人),家庭稳定生了孩子,要啥有啥吃吗吗香,至美至盛集于一身,正是一个女人拿得起放得下举重若轻长袖善舞之时,男人蜜蜂般飞来,不问青红皂白的,常常叮得她一身包,没好气地说,睡一次一千块——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无异于狮子大张口,在男人眼里就是敲诈,男人吃惊极了,你又不是妓女,怎么要钱呢?她说,你就想天下有免费的女人是吧?真想要,就当我是妓女得了。愿意献出一切却献不出一千块钱的男人愤而离去,从此咒骂她。
        她现在只想对那男人说的是,你凭什么呀?当然,他如果不再出现不引起她不愉快的往事回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过去了,历史从此掀过这一页,而他还认为应当重续当年的故事,这就让人愤愤然了。
        我想还是不见了吧,其实几年来的见面或通话,只想给你说,我没有恨没有抱怨,曾经的失败挫折和屈辱只让我看到自己的不足,默默努力。感谢命运仁慈之手,把我一步步推到今天,让我明白一些道理看到迷雾后的人生真相。悲哀地发现,我已经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难道感觉不到我出于礼貌在应付你?你难道想象不到在你之后我遇到多少优秀男人?讽刺的是,他们都比你对我好,而我对你付出最多……现在我生活得很好,不用再挂念。旅途愉快。
        她把写好的短信看了又看,存在草稿箱,继续湖边走,以备想起什么再添上,或者哪句话更应该去掉。
        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暴烈动荡,就像那些看起来聪明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多愚蠢。正因为内心的暴烈动荡,丰富多彩,所有人生波浪经历过了,才会有表面的平静淡然,这像事物的两端,互相制约,缺了某一方,另一方就会失衡。这样我们就能理解,那些表面上喧嚣热闹的人,内心是怎样的荒芜冷清,那些表面上慷慨激昂唧唧喳喳的人,内心该有多么怯懦与苍白。
        而这个表面圆满内则千沟万壑的女人,她可以一头扎进寂寞中,像赴死的英雄,寂寞和痛苦是她的底线,她常年坚守。
        当年她是那样迷恋中年男人,那时她最听不得哪个女人和比自己小的男人媾合,那简直就是不要脸,她还在公开场合表态,我就一百个想不通女大男小。一个男人平静地说,那是因为你年轻,等你不年轻时你就明白了。她那时万丈雄心凛然正气,我永远不会。可就在上个月,一个26岁的研究生给她发来一个情意绵绵的问候短信,她竟然觉得受用。一扇邪恶之门开启缝隙,飘出一股紫蓝妖气,熏染得她隐含的情意暗流涌动。
        徘徊湖边,像起草外交辞令一样想着短信中还有哪一点没有说到,或者哪句说得太白了有失身份,要句句见刺针针见血让对方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又不显得自己气急败坏,不但不气急败坏而且还心平气和镇定自若,慈母一般。对一个人最有力的打击和回绝不是抱怨责骂痛斥而是周全的礼貌和妥帖的问候。
        嘿,丫头,我晚上就要走了呀,我们不能见面了吗?
        快中午了,太阳照在头顶。她今天出来散步有点晚了,现在她走到一座大桥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把自己越踩越小。公园被一座大桥隔开,好多车道的一座桥从湖上跨越,上面的车呼啸而过,桥下的人感到世界轰轰作响,巨大的阴凉安置在此,大桥带来喧嚣也遮住阳光,世界有点错位,光明和黑暗融于一身,一个八卦图围绕在周边,她就要跳双人舞了,纵容自己阴暗淫邪的念头蠢蠢欲动。科学家前天来了短信,他用最笨拙最科学的方式约她一周后的时间,他说届时我开车去接你;26岁的研究生,去年他们见面时候,那年轻人坐在对面,看着她的面孔痴呆呆定格在那里,双眼明亮像两颗黑宝石;她在心里搜索出一个又一个这样的数据、片断,以增加她的自怜和信心。韶华已逝的女人,惯于如此。
        走出大桥下,阳光像照射露珠一样把她这种小玩闹蒸发掉了,她又置身于酷烈阳光下,重新面对目前的问题。得回复这个可怜的男人,想到他在一个地方心神不宁,等待短信,慈母心之下,毕竟有一丝快意和解恨,这比起我当年的煎烤算得了什么,我用了几年走出那片泥淖,而你现在才是等待一个消息。
        她删去了短信中一句话,“而我对你付出最多……”,这句话引发身心的疼痛,想起堕胎、流血、被抛弃,忆起青春、羞耻、被利用。不,不,生命中有些事情是应该忘记的,这些对于今天的她来说不够美好不够体面不够外交,就当它们没有发生吧,就像歌里唱的,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和一个终究的解脱,她按下了短信发送。
        她关掉两个手机。
        她回到她寄存的盒子里,在中午之前开始午睡。
        科学家说,人类夜晚钻进被窝睡觉,是一种回归子宫的方式。她拉严窗帘,制造出夜晚,她把自己折叠成一团,蜷缩进巨大的子宫内,回复到胎儿般的纯真。莉奥妮给她唱催眠曲。她做了一个梦,她投入科学家的怀抱,把她灼热顽强不屈闪烁的信号交付科学家,科学家把她收进我的扫描仪,带她走。
        (原载《青年文学》201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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