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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障

发布: 2012-3-08 19:20 | 作者: 周瑄璞



        春节前,他又像去年说,我给你送一箱净菜吧。她说,谢谢不需要,家里已经有两箱了,你心意我领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真的,谢谢你,祝全家春节快乐。她越发礼节周全,让对方无懈可击。
        她终于失去耐心,不愿玩这个没有前景的游戏,不愿折磨自尊,从此不再接他电话,短信也不回,手机通讯录里判他死刑,立即枪决。不,删了名字还不行,还得记住手机尾号,否则不小心就接了电话,只是尴尬。城门失火,连带着对净菜也有了成见,净菜成了她的耻辱和隐疾。
        现在,对着这只堕落的西葫芦,她拿着刀,比划来比划去,只想剜掉坏的部分,留下好的还能做半盘菜。她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妇,从不浪费一片菜叶一粒米。可她终究接受一个现实,无法拯救它,它是一个听不进良言的女人,无耻地堕落,并且它的堕落大白于天下,使你难堪,你只好与它彻底断绝关系。扔进垃圾袋还不行,你心有余悸,害怕明早醒来,它早已在里面酿出祸端,一条蛇蹿出或一股毒气冒出。你必须立即穿外套换鞋子专程把垃圾袋提到楼下扔掉,而不是像平常一样,把它们放门口,第二天早上出门时顺手拎走。那是跟正常女人分手,无疾而终,油尽灯灭,不了了之,对方也不会给你带来太多不快。而对于腐烂堕落的女人,你得快刀崭乱麻,迅速交割。
        放久了的萝卜,它只是失了水分,慢慢收缩自己,无奈糠了自己,体态小了一圈。不能再凉拌吃了,可它终究与人无害,谦卑地躲在角落,一言不发。它是糟糠妻,让人痛心和敬重,你不但不能扔,你还得吃下它,充满感激和恩爱地吃,还得配羊肉,配隆重佐料,精工细做,使它虽然失去当初的水灵清纯,但还要能吃好吃,体面地成为一盘菜。它的独自沉默萎缩起皱使你明白,你应该给它以萝卜应有的尊严,就像给正妻应有的威仪。
        她将那只苍老的萝卜安放在案板上,就像男人把正妻供在堂屋里,她要把那个应该遭唾弃的西葫芦扔到楼下垃圾桶。必须赶快摆脱,否则晚上睡觉也不安宁。换衣服,换鞋,把灶上的火调到最小,锅盖错开足够缝隙,保证在她下楼的五分钟内锅不会溢。
        她对每天的晚餐倾注热情。早上走时泡好豆子,泡好黑米,泡好木耳,泡好香菇。擦洗干净的灶台上,两个碗挨着摆放,捧着黑米,两手分开点缝,它们闪着绸缎的亮光,欢呼雀跃地唱着歌跌落,大珠小珠落玉盘。抓一把豆子,有时候会神经质地数着数放进去,如果那一把抓的三十七颗,她会放回袋里一颗,因为三十六比三十七好听点,或者她略微思索一下,再从袋子里拿两颗,她觉得三十九别有意味。她喜欢吃黑颜色食品了,想象着白发的脚步来得慢点。木耳和香菇可泡在一个碗里,用手抓着放入,相撞出一种空洞的声音,干燥易脆,同类之间不屑一顾,忿忿不平,是文人相轻,分明都是一样成色,却容不得别人,干巴得恨不得碰出火星来,随时会损毁自己品格和对方抗衡。下午回来,它们已在碗中涨得饱满,谦谦君子,相亲相爱了,香菇肥厚,芬馥,头顶的星纹像一朵开放的百合,暗示着它对女人有某种神秘作用。那种大大的深紫色豆子,她相信吃了可以补肾,因为它们泡开煮好的形状,恰似小了许多号的腰子,光滑圆润。那种有花纹的大豆子,那奇异纹路是云彩,是河流,是深山的轻盈雾岚,是均瓷的出窑万彩,不,它与均瓷正好相反,它是入锅万彩,出锅一色。大自然有许多隐语谜团,就看你能否悟出能否猜透。她相信自己有了某种巫术,是上帝对她的补偿,上帝一手拿去她的青春,一手交给她悟性。
        六点多一点,电梯里竟然没有人,空荡荡像一个埋伏,白色的灯光迎进来她一个。她在镜子里,看到一张被厨房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竟然有些面似桃花。虽然这是一种假象或一种特定景象,她也高兴,心里夸镜子,今天表现真好。这电梯里镜子,曾照见各种各样的她。电梯里只一个人的时候,她和镜子对话。对自己满意,觉得镜子是诚实的,可爱的,报以妩媚的笑;面容憔悴,目光呆滞,就怨镜子有意气她,不服气地和它对峙。有时候她从镜子里看到一根白发,便在电梯从十三楼降到一楼或者从一楼升到十三楼的时间,将那根可恶的白发从一群黑发中拣出,捏稳,毫不留情地拔下来。也有拔不准的时候,白的没下来,倒把一根黑的牺牲了,根部带着两毫米的乳白色肥沃土壤,是对她黑白分明的嘲弄。近两年,拔白头发成了生活中重要的一件事。有女伴教她一个办法,用眉夹子拔。她试了,果然比徒手效率高多了。常常她锁好办公室门,对着临时安放于桌上的小镜子,眉夹子快捷地工作,不一会儿桌上躺着十几根白头发。目之所及,手之所及,眼看扫除差不多了,侧着头拨动头发,颓然发现白发在黑发中隐约潜伏,像调皮的孩子冲她眨眼睛,吐舌头,分明告诉你,只要你长黑发,你就得生白发,它们来了就再也不走,从此后与你共生共存,愈来愈多,你只好坦然接纳它们。于是叹口气,放了眉夹,把那些白发捏在手里,手指捻一捻,仔细观望,研究。白发应该比黑发轻,它们好像是空心的,它们干燥,没有水分,它们失丢了自己,它们失明了失语了,看不见这世上的欢乐和希望,也不再发表任何看法。假如黑发是润泽是青春是赞美是上升是奋斗是进取,那么白发是干枯是衰老是哀歌是下沉是平息是隐退。假如黑发被珍爱被歌颂被赋予爱情,那么白发被厌弃被遗忘被打入冷宫。她打开门,不留情地将那撮白发扔到公共废纸篓,连自己办公室的纸篓都不让它栖身,她只想消灭证据,尽早摆脱和它们的关系,就像此刻尽快摆脱这只变质的西葫芦。
        电梯突然剧烈抖动。镜子里的桃花脸瞬间煞白,她魂飞魄散,扭回头看电梯显示灯,到二楼了。上帝保佑,降落了。一楼。好了,虚惊一场。冲镜子做个鬼脸,再见,扔完垃圾不乘你这个了,还要赶快回家给丈夫孩子打电话:靠里的电梯可能坏了,不要坐噢。门没有开。她再看镜子里,脸又白了,刚活泛的五官速冻在脸上。门还没有开。世界一片死寂,她听到自己心咚咚跳,她看见镜子里的人眼睛变大,嘴成O型。电梯经过短暂思索,做了个轻率决定,呼啸着竞直上升,气势汹汹,似乎比平日速度更快。怎么十三不停呢?扔不成垃圾,还不能回家了吗?噢,我没按十三啊,电梯怎么知道自己要停在哪里?它出故障了,它神经错乱了,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就这样一直上升?一头撞在楼顶?还是飞上天?她曾做过一个梦,电梯疯子一样上升,上升,直直从楼顶冲上去,把她像一朵小小的礼花送上天。难道梦境要重现吗?
        电梯在十四楼停下了,寂静中,门开了,一个约三十岁的男人伸头往电梯里扎进来,看来等得有点着急。
        是你按电梯了吗?她问。
        是啊。年轻男子说,惊诧地看看她。
        可是电梯好像坏了,刚才下到一楼不开门,直接冲上来了。
        那男人身子进来一半,又缩回去。
        你还是进来吧,我一个人,挺害怕的。她其实也在犹豫,安全起见,要不要出去,可她突然想试试,她的请求,对这个年轻男子是否有效。
        高大的身体竖在电梯门口,一脚里,一脚外,犹豫一下,进来了。
        电梯门关上,又开始下降。她心里不那么怕了,同时有小胜利,对那男人解释,我没拿手机,要是被关在里面,那就麻烦了。
        男人拿着手机,宽容地对她笑笑。他正在发短信。
        但愿刚才那是个短暂的梦境,或电梯发了个小臆症,耍了个小性子,开了个小玩笑,现在,一切正常了,这不是吗?他按的十四楼,电梯就听话地升到十四楼,去接他,现在他按了一楼,电梯就将我俩带到一楼来,它只想让我到十四楼游历一回,它只想让我做个小测试,自己还有魅力,能让一个男子冒着危险走进电梯,跟她站在一起。现在,它下来了,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
        一楼。
        门,严丝合缝。那男人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看指示灯,看看她,两人面面相觑,又转头看镜子。里面两张脸,一人占据一个边,一高一低,全白了。
        怎么办?按铃吧?她问。
        好。那男人跨一步走到她这边来,果断按下黄色方块。两人伸耳朵听,外面静得出奇。
        这会儿六点多,是不是物业的人都下班了?
        那,外面总得有人等电梯吧,咱们使劲拍门。
        沉重的钢板像是把声音吸附,他们的奋力拍打在外面听来不及蚊子哼哼。隐约听外面好像有人在喊。叫人去了,叫人去了。
        稀饭还在锅上,如果十分钟回不去,就麻烦了。
        稀饭总是在快熬好的时候容易溢出。米油熬出来了,稀饭由寡水变成浓汤,泡沫纷涌,堆积迭加,像大海边的浪潮,缓缓上升上升,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刺拉一声,米油吹成的泡沫瞬间冒出锅边,在灶台上化为一股青烟。她每次心疼之极,觉得这锅稀饭精华丧失,晚餐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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