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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障

发布: 2012-3-08 19:20 | 作者: 周瑄璞



        大米是最普及最随性的一类,是永恒的主角和陪衬,它收敛自己成全别人,加了黑米整个稀饭是黑米味,声色夺人,泼辣清新,淡淡的涩与蛰,是小惊喜;放了小米整个稀饭是小米味,醇厚香浓,让人想起相濡以沫,或者时尚些,有点情深深雨蒙蒙的味道,还有点恩爱有加,缠绵无尽的意思。总之不见大米的味道,它把功劳让位给别人。那种大大的像腰子一样的豆子,一口咬开,竟然有股炖烂了的鸡肉味道,吸引你一个个咬破它们,获得意外的馈赠;花生米不用泡,跟大米一起下锅就行,在一碗稀饭里,捞起几颗花生米放入口中,像是小时候老师给奖的一朵小红花,有小小的幸福感。绿豆是夏天才用得上的,当然了,夏天不适合喝那么程序复杂、内涵丰富的稀饭,大米配绿豆就行了。绿豆不能煮开花,否则非但不能袪火,还会上火,这正似真理向前多走一步就是荒谬。她摸索出,绿豆要在关火前十二分钟放入锅内。大米下锅后,就把绿豆洗好在碗里,晶莹剔透,跃跃欲试地等待,就像女人清洗自己等待爱人召唤。刚入锅时它们丁当作响,唧唧喳喳,和大米亲热翻滚,然后声音渐渐被吸纳,领悟到爱的真谛,不再言语,只默默缱绻。兴风作浪只有十二分钟。少一分不行,多一分坏事,只有十二分钟,绿豆胀得恰到好处,饱满欲裂,是情感的临界,也是情爱的满足。关火焖一会儿,待出锅时,绿豆腰间刚刚裂开一条小小缝隙,是奥运会上礼仪小姐微笑时轻启朱唇露四颗牙齿。少一分钟,它们夹生,多一分钟,这锅稀饭,就被那溃烂的绿豆倾泄了天机,败坏了情趣,错失了它作为绿豆的使命。
        她盼望天然气管道突然出问题,没气了,火苗偃旗息鼓,保住一锅稀饭。她更操心放在桌上的手机。
        地球人都知道,进家门前应该把手机里一些信息删除。她往往舍不得。感情用事的女人,有点不计后果的蛮干精神,冒险精神,回到家把手机假装放在不起眼的地方,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外衣口袋里,比如沙发上的衣服下面,比如进门的台子上一张报纸下。只为睡觉前躺被窝里把那些信息再温习几遍,然后留恋不舍地删去。有时候一个短信实在舍不得删,保留一天就是一天的胜利,关机后手机放被窝里,那些信息整夜和她保持同样体温,走进同样梦境。
        如果电梯门打不开,如果丈夫和孩子先回到家,如果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如果顺手打开短信,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是与保时捷彻底断绝了吗?
        有一种女人,一生都在状态之中,不是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不是恋爱就是失恋,不是拒绝就是接受,不是幸福就是痛苦,不是在梦中就是梦醒来,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事故中……不是在电梯里顺利升降就是困于电梯。此刻,她手提急于摆脱的垃圾袋,无奈身陷一个故障中。如果这个故障不及时排除,她会迎来一连串故障,稀饭溢锅,短信曝光,家庭失和,名誉受损。她揪头发,恨自己出门时怎么不顺手拿上手机。
        长吁一口气,与镜子里的自己无奈相对,看到自己的脸因意外打击显得松弛,立即老了几岁,站在年轻男子对面,她自惭形秽,恨不得自己和手里的垃圾立即消失。那青年男子好似并不太着急,他还在经营他的短信。或者他只是在写,只是在读。电梯里没有信号。他收了手机,也看着镜子。两人一人占据一个角落。她不爱与人答讪,她只回答问题,她有耐心等待提问。终于,他受不了这种寂静,问,你住几楼?十三楼。几号?一号。啊,在我家楼下。
        某一个星期六清晨,她醒来,没有立即起床,潜意识在温暖的被窝里长出长长藤蔓四处攀爬。一种声音从哪里传来,女人的呻吟声,有节凑的撞击声。藤蔓定格,根须停止吸吮挣扎扩张,屏住呼吸静听,确认声音是她潜意识的解说词,是被窝里巨大热带植物的生长源。这声音从哪里传来,不是邻居吧?不可能。邻居是附近市场的小店主,客厅里堆满货物,只留下走路的过道,他们早出晚归整天忙着挣钱,哪还有心思在大清早用实际行动和邻人的意淫共鸣。再说她不愿她的臆想跟他们的行动同步。现在,她一厢情愿确认,那声音是由眼前的人制造出来的。他那么年轻,洁净,健康,并且有一张娃娃脸,诚实可靠、无坚不摧的样子,只有他会让女人发出那样动人的声音。
        想这大楼里,晚上那么多人睡在一起,一层摞一层,一家摞一家,梦想迭加,喜忧交错,相互注解,白天在同一个楼门里穿梭出入,却互不答理,相安无事。如果有外星人从远处看,他一定匪夷所思,或者他哑然失笑,这些人每天兴致勃勃过着重复自己重复他人的生活,同一件事反复地做,几十年如一日,既不厌倦,也不疯掉。
        把垃圾放地上吧,老提着干吗?他关切地说。
        这才想起手里提的塑料袋,都握出汗了。她弯腰放下,对这始作俑者更加鄙夷恼怒,恨不得踢它一脚,又怕它们散了更麻烦。
        手机有信号吗?她问。忍着焦躁,声音尽力温柔,觉得对不住他,是她硬让人家进来的。
        没有。他耸耸肩,轻松地仰头四个角看看,冲镜子里眨眨眼睛。这是个还没有秘密的男人,全部心思还只在一个异性身上,他太年轻,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生出那么多繁复环绕的根须,所以他坦然。
        女人却像热锅上蚂蚁,她烦躁不安,连连吁气,想象着灶台上不可收拾,想象着丈夫孩子从另一个电梯里出来,回到家,孩子蹦跳着叫妈,几个房间找不到她,确认家里没有人,两人中的某一个打电话,她的手机立即唱歌,顺势打开看。于是在她被困电梯里出不去的时刻,咫尺天涯的家中,厨房里毁了一锅粥,客厅里乱成一锅粥,硝烟弥漫,烽火已起,两名受害者结为同盟,化悲痛为力量,擦干眼泪,迅速搭建临时法庭,只等她回去,接受崇高的审判。辩驳,反辩驳,谎言,反谎言,和平的家里变成战场,激奋的语言长成疯狂枝条和藤蔓,攀爬上各种家具灯具,欢呼交织缠绕,本来宽敞的家里被非理性植物占领,连一条小小出路都无法开辟,敌我双方一起置于灾难密林中,最后那两个正确的人率领家里的书柜床铺、鲜花尘土宣判她有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不,不,她不允许失败,她不允许自己的生活出一点纰漏,她将永远站在真理的一边,永远有能力将别人置于有罪错的境地,而她,纯洁又无辜。
        雄心勃勃的女人,此刻困在电梯里满腹才华满腔热情无处施展,像困兽一样,猛劲按黄色信号键。
        别按了,没用的。青年男子靠在镜子上,像是保存体力,又像是安抚他,缓声说。
        她又气急败坏狠命去按十三。
        突然,电梯起动了。两人惊讶地相互看看,又一齐看向批示灯。是啊,电梯只是在一楼拒绝开门,可它没说它不去别的楼层啊,就像一个脑筋急转弯:一扇门,使劲推也推不开,该怎么办?答案是:拉开。
        八,九,十……不知将要发生的是福是祸。
        电梯停在十三楼。
        门,打开了。
        两个人站在镜子的两边,一人据守一个对角,惊喜地相互看着,像是不敢轻易相信。她突然跳出来,又转身喊,快出来!啊,我的垃圾!那青年男子弯腰提起垃圾袋,在电梯即将关上的时刻侧身闪出。她从他手中接过垃圾袋,转身往家里跑,哗啦啦打开门,冲进厨房。那锅稀饭正在积蓄力量,酝酿波涛,层层泡沫叠加着,汹涌着,喧嚣着,就差两毫米,马上要溢出来了。揭开锅盖,用勺子搅动,锅底有点粘了,那些呢喃紧贴的米粒被勺子拨动,离开锅底,继续为一锅大功告成的稀饭翻滚它们肥胖而光荣的身躯。
        将垃圾袋扔到门口,扑到桌子上找手机。
        惊险胜出的女人拿起手机,走动拨号,出入厨房时,不小心脚下踢到垃圾袋,那个被拦腰斩断的西葫芦,其中一半滚了出来,她一脚踏上去,总算彻底被它缠上了。
        哎,走到哪了?我给你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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