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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风特辑”李陀长篇:无名指(选章)

发布: 2012-4-19 19:18 | 作者: 李陀



        一个多星期前,周璎去芝加哥参加一个中美城市发展和规划论坛,来过一次电话以后就杳无音信。所以,现在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真是很高兴。
        “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活动太多,也没什么太大意思。”
        周璎的情绪不太好。
        “喂!怎么这么说?你去的地方是芝加哥!那可是蓝调的大本营——”
        “是啊,跑了好几个酒吧了。乐队都很棒,还和两个黑人喝了酒,一个是弹钢琴的,一个是吹萨克斯的,俩人轮流上去演奏,再轮流下来一起喝酒。”
        “你还和人家喝酒!”
        “是啊,那感觉,太棒了。”
        尽管周璎的把声调提高了一点,不再那么闷气,可我知道,她其实情绪还是不好——最近好一阵,几个月了,她一直这样,即使在嬉笑的时候,我也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丝暗影,像一层郁闷的雾气。我本来还希望这次美国之行能让她换个心情,看来不行。
        “什么很棒?是人还是音乐?”
        “你嫉妒了?告诉你,音乐当然棒,人更棒,你不知道那两个黑人哥们儿多棒,人也漂亮。”
        我当然嫉妒,可是当然不能承认。
        “这有什么可嫉妒的?不就一块儿喝酒嘛。”
        “这还差不多。可惜,我明天就去纽约了,要是九月时候还在这儿,就能赶上在 Grand Park 举行的爵士音乐节,你想想,整个芝加哥城,处处蓝调,夜夜笙歌,那该多有意思!”
        周璎说她还要在美国呆一阵,因为她所在的调研小组还要走几个城市,考察老美的城市商业网点的规划和布局,然后她还要去洛杉矶看看她的母亲——这可不太寻常。周璎的父母早就离婚了,而且离婚以后两人双双出国,把她放在国内由姥爷抚养,虽然后来周璎母亲又把她接到美国读大学,读博,但是周璎还是和姥爷亲,认为自己是姥爷养大的。所以,她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平时几乎不怎么来往,偶尔来往还发生冲突,然后周璎会情绪低落,很长时间云浓水暗。
        现在她突然要去专门看母亲,怎么回事?
        5
        刚接到周璎电话时候,我像是被突然充了电,兴奋像一股潮水平地涌起,浪花四溅。可是,随着她一声“Bye!”,这些浪花也突然消失,踪影皆无。不只如此,一想起周璎和她新认识的黑人“哥们儿”一起喝酒的画面,心里还翻上来几丝凉意。
        这可不行,不能让自己有这样的心境,没意思。
        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拿伞,我离开诊所,一头走进瓢泼大雨之中。
        一片混沌的街上,行人寥寥,车如流水。
        幽暗的积水在马路两侧缓缓漂流,偶尔还有小树枝、纸片和塑料袋浮上浮下,大街两边的楼房,黑黝黝的,少数窗子亮着灯,方形的光格子在雨水和雾气中挣扎着,有如鬼火;只有马路中间,热闹非常,几股车流慢腾腾地挤成一股长河,还用红灿灿的尾灯连缀成片片红潮,把这雨夜点染得生气勃勃,甚至让人觉得十分妖艳。
        有几个纸烟店、快餐店和二十四小时小店还在营业,在它们明亮的灯光的透视下,粗粗的雨丝清晰可见。
        我在雨中大步疾走,虽然浑身都湿透了,可是渐渐不再想念周璎,还全身暖烘烘的,很痛快。
        6
        早晨起来,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给华森打电话。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一般的朋友,当年我们一起背着背包在北美流浪,两个人徒步走了上千里的路。
        是赵明明接的电话:“什么事?这么早就来电话?发财了还是倒霉了?”从电话听筒里可以听到盘子和碗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赵明明肯定是在厨房里做早饭。不等我说什么,赵明明就喊起来:“喂,花子!你那一半的电话!”

        “花子”是华森外号。在大学的时候,华森读书之勤奋和他生活之邋遢同样有名,有一次,系主任在会上非常生气地批评:“我们系里有个同学很‘现代派’,非常不讲卫生,不但衣服从来不洗,据说一星期才洗一次脸,刷一次牙,特别是,他吃饭用的饭盒——一学期才洗一次!这还像大学生?简直是叫花子!”系主任没有点名,但是大家都知道是在说华森,于是上百双眼睛一起向他扫过去,谁知道人家华森一点不在意,一脸笑容,神采奕奕,由于平日就是一身的超级“混搭”,被层层脏领子包围的脖子这时候得意地伸出来,头抬得很高,还特意扬了扬手里的饭盒,证明系主任所言不虚,千真万确。从那以后,华森就以“花子”扬名立万。不但如此,还有一些女同学主动去帮他洗被褥和衣服,这更让他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美誉,一时名动江湖。
        至于“一半儿”,是赵明明的一贯看法:华森的“那一半”不是她,而是我。不过,她对我的这个“一半儿”地位并不反感,甚至欢迎。这从下边的事实里得到多次验证:只要我隔一阵不到他们家吃饭,赵明明就一定打电话叫我过去,这意味着她会下厨做一顿佳肴美餐,名义是给我这光棍儿“补一补”。
        华森明显是被我的电话吵醒的:“又是你捣乱!什么事?”
        我向他仔细介绍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诊所里的那幕精彩的戏:那个大个子金老板,那个不孝顺老妈的小白脸,还有那两个也很重要的次要角色——黑胖子保镖和打耳光很有一手的女铁饼运动员。
        “那个老板叫什么名字?”
        “姓金,叫金兆山。”
        “这人是条大鱼,你得把他钓住。”
        “这人很有意思,就是太神气活现——”
        “怎么神气活现?”
        “到我的诊所,还带一个保镖。”
        “少见多怪!以后你见多了,就习惯了。”
        华森被赵明明催促着起床吃早饭,上午还要去参加一个有关十五至十八世纪中国和欧洲贸易史的学术研讨会,匆匆放下电话就去洗漱了。但是放下电话之前,他用很严肃的语气警告说:“喂,你现在是个医生,别再拿知识分子的架子——既然开诊所,那就要赚钱,赚金兆山这种人的钱,明白不明白?”
        “明白,赚钱。”
        “明白就好,再见。”
        7
        匆匆忙忙把六支辣鸡翅和一只炸鸡腿,还有一大杯百事可乐,全都送下肚子之后,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京华心理教育中心——晚上七点,我在那儿有一个关于“日常家庭亲密关系与心理问题”的讲座。
        和往常一样,来听讲座的人不少,可是我觉得出来,也和往常一样,真正对我讲话内容有兴趣的人,是少数,很多人不过是来找点新闻。这从听众提问里就看得出来:“谢博士,能不能告诉我们美国心理医生收入情况?”“听说美国中产阶级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有心理问题,是不是属实?”“听说美国在中学生、大学生里性非常开放,一个人和几十个同学、朋友发生性关系很平常,这是不是真的?”甚至还有人问:“现在中国人到美国去买房还有没有机会?谢老师是有什么看法?”
        讲座结束之后,还有一些不肯散去的听众围上来提问,要求签名,要求留通讯处;足足费了半小时,我才好不容易从包围的人群里逃了出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宣武门内大街上还是车来车往,熙熙攘攘。不过,刚下了一场暴雨,空气新鲜极了,鲜得有股青草味儿;到处是湿漉漉的,沉甸甸的水分在空中缓缓地浮上沉下。街边的树上还积了不少雨滴,一有小风,就飘零下落,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这情景让我不想立刻回家。
        从这大街向北走,到了西单以后沿着长安街向东,过府右街,过新华门,再向前走不远,就是南长街,那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也是唯一一条还保留着老北京韵味的老街——是我最喜欢的一条街。从这街北行,沿街都是灰墙瓦舍,车少人稀,路两旁,老槐树迢迢密密,交织成了一道长长的幽廊,走在下面,郁郁森森,满目苍苍,经常抬头不见天日。如果是五六月,头上总有白色的槐树花若隐若现,一串串碎花累垂,香气袭人,这时候在这街上漫步,花的幽香,还有和香气混在一起的幽静,可以一直陪着你又走进北长街,待到了北长街的街口,这近两里地的静气和花香才缓缓收束。
        出了这长街的街口,向西,是北海公园南门,再向前,是金鳌玉栋桥,这座桥粗暴地切开了京城里最大的一片烟波浩淼的水面,非常霸道;但是,如果出街口向东,是景山前街,街南是故宫,巍巍峨峨,殿阁重重;街北,是景山,以一道高高的红墙把自己围了起来,墙之外,周圈都是人行道。正是这墙,从很多年前起,成为我最迷恋的一路风景。夏天的夜晚,会有路灯在高高的红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这些影子又清又浅,印在墙上,一枝比一枝安静;若是冬天,树枝的影子变得稀稀疏疏,交错纵横,或斜或直,有一种浓浓的金石味道。夜深了,一个人沿着这红墙漫步,越走越静,内心会越来越空明,你会一时间竟至于不知这里是不是人间。
        ——好久没有在这条路上走了。
        也许是由于雨后湿漉漉的空气让我兴奋,或者是由于雨后拥挤的街道让我心烦,突然的,我很想去南长街去走走,刚刚雨后,走这条路一定有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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