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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看到文学的极限(骆以军专访)

发布: 2012-7-26 19:57 | 作者: 木叶



        木叶:余华写完《兄弟》,用了一个词,失控。
        骆以军:是,不是故意的失控,对我而言,对原来的节奏来讲,这本书里面基本上是三本小说的量,就是包括时间跨度,包括我动员下去的东西,我的贪心。所以它在结构上有非常大的问题。
        木叶:所以你写着写着就焦虑了抑郁了。
        骆以军:焦虑就是失能,就是不能写了。刚发生的时候,头脑是清醒的,可是变得非常弱,就像电脑的屏幕坏了,还是会出现windows,但很暗。又像这个房间,灯泡坏了,还没有灭掉,一闪一闪。
        木叶:然后你去求医。
        骆以军:没有立马见效,抑郁症是一个慢性病,是要长期吃药的,不像感冒吃一个礼拜的药就好。
        木叶:抑郁症是否在某一方面也推了一把《西夏旅馆》?
        骆以军:没有,诚实地讲,没有。如果一个写小说的人得了抑郁症,就非常像姚明的脚踝坏掉了,你只有期望它复原,复原之后,也不可能做高度急速的冲撞和弹跳。我认为我这样的小说书写,其实不只是凭才华的事情,我一直在讲,写作是职业运动,跟20世纪发展出来的职业篮球等运动一样。
        木叶:又像极限运动,又像马拉松。
        骆以军:对,而且它的成熟期晚。像大陆这些体操选手,这些跳水的,可能十三、四岁,甚至更小就练就比赛,几乎二十岁年龄就偏大了,高峰就结束了,可是这是20世纪人类弄出来的大竞赛,要逼你,全球的人在那个针尖上表演出人类的极限。你看,20世纪西方小说,也在做这件事,你看福克纳、海明威、博尔赫斯,还有莫言,我觉得都是在逼迫——我要看到那个极限。就是在使用脑袋,他不可能很舒服地写一个“蒙田笔记”。是有意识的、高强度的,写作。我得抑郁症时的状况是,我可以写专栏,吃药三四个月后我觉得好了,可是医生不给断药,还加药。
        木叶:有一段时间,写词的林夕也有抑郁。他也跟你一样,能够在调理后走出来。有些人就出不来,甚至走向另一端,可能轻生。
        骆以军:这个时候,我很清楚地知道写小说是一个极限运动,我可以写别的东西,觉得我了的时候,我开始写“西夏”是2005年,我第一次抑郁症跨度有九个月,中间有几度想要开始写,因为“西夏”中断了几个月,想拿笔再写,就是没办法,当要潜到更深的深海下面时,潜艇舷窗玻璃的质量要更强,可是有抑郁症的时候那个玻璃是脆弱的,潜不下去。抑郁症关键是失能,就像不可能吸毒后写小说,但吸毒之后可能搞摇滚乐。
        木叶:你书里面有最后的一个西夏人,也可以说是你虚拟的,叫“图尼克”。你建构这幺一个人物,让他在里面走迷宫、穿越,这种处理起来难,还是结构小说更难?又或者是你想让他们的故事更具张力并承载某种思想,这个是最难的?
        骆以军:我觉得都是(笑)。我没有仔细想过,因为时间拉得比较长。其实里面每一篇章,对我而言都是类似短篇小说的,我已经知道它不可能是一个典型的长篇小说——就是人物有一个确定的变化,故事很清楚。当然我的结构不可能像我马尔克斯写的那幺漂亮,其实《百年孤独》里其实每一个家族成员可能都是一篇非常饱满的短篇小说,或者一个章节是两个短篇小说并在一起的,不同的章节间有跳跃。又比如说,莫言的《生死疲劳》,好像一个主角,可是串起来是整个共和国三十年和五十年的历史。
        当碰到大历史的时候,我的结构形式可能是一块一块,好像建筑师,在地图上,这里盖什幺那里盖什幺。我想,好,我虽然没有马康多,没有高密东北乡,或者我没有王安忆的上海,但是我有一个西夏旅馆。我刚开始写了一些部分,标识清楚了大约的氛围,就像圈了一块地嘛,开始盖旅馆,问题是,它不是可以很简单地将钢骨结构快速地哐哐哐组合、在一年内盖完。我刚才讲,这部小说是一个旷日费时的战争,什幺战线的部队灭掉了,或冲进去夺到了宝,然后有一个部队内讧叛变……这你就不知道了。
        木叶:我还有好奇,书中有一个“大连——人体标本最大基地”的新闻报道(上卷第134页),是虚拟的,伪造的,还是实有其事?
        骆以军:哦,虚拟的。这种东西其实不光在《西夏旅馆》里,它可能在我的《遣悲怀》里也存在,就是你刚才讲,我的小说为什幺有时是狂欢的,某个部分有可能是“恶童”的,恶童日记式的,就是一种很奇怪的内在暴力。
        早于我自己之前,大的伤害已经发生了,我这种小说,或现在年轻一代的创作,可能会面临这种情况:不可能像阿城或者莫言他们去直面暴力的发生,文革嘛,不可能直接看到当时人怎幺集体疯掉了,或者像欧洲那一代小说家可能写集中营、大屠杀……不可能亲临现场。可是,它的伤害或历史的某个决定点是怎幺形成的,人是怎幺变形的,人怎幺失去人性,写小说的人在为此而启动,为此上天入地,他在思考,他在提问,他在飞翔,他的飞翔是回旋的飞翔,是赋格,是反复,你看昆德拉的小说,很多是赋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笑忘书》、《不朽》,他不是在炫技,其实是赋格,他本来就是从四面八方去包围,去反省,然后他有一个主题,不朽,他在思考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可能我的小说核心里会有雷同的部分。
        木叶:下卷一开始的“神龛”部分涉及色情或情色,这个节点微妙。很多人认为性像试金石一样,对作家是一种试探,对社会也是一种试探,还包含着反叛,总之主动被动地承载了很多东西。
        骆以军:所以你刚才几个问题都是贯穿的、延续的,包括为什幺说西夏旅馆是疯人院,也许还有别的讯息,像剥皮,用人的尸体做成画册,然后展览……这些很像我藏在小说回廊里的一个提示,一个隐藏的关键词。这个小说的展现,或者我后面的小说,包括《遣悲怀》的一些章节,我觉得,小说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地复式地自我辩证和提问。我不是提到“经验匮乏者”嘛,就是我现在写小说这件事,或者我展开幻术写作《西夏旅馆》,好像栩栩如生,真的有美兰嬷嬷这些人,但是我不认识美兰嬷嬷这种人物,我不是白先勇,不是张爱玲,我是透过童年时在台北模模糊糊记得有这样类型的女人,外省女人、上海女人,我是去把她们标本化,我不是写实的,是虚构出来的。
        你刚才讲性在《西夏旅馆》里是很大的一个存在,这是必然的,因为我既然选择用旅馆来作为我要打开的马康多或高密东北乡,它已经表明了为什幺不写“台北”。问题是,我要表明,在这个空间里这群异乡人连古典式的正常人际关系都被剥除了。你写旅馆,就不可能像写《红楼梦》嘛,不可能像张爱玲写他们父亲的客厅里大家透过讲话来建立男女关系、经济关系,或者像毕飞宇在盲人推拿院来定位,所以我这种写法的难度在于我的人物是看不见的,写的是看不见的男女间的关系。从旅馆的设定,我就是在写这种“流浪者之歌”的后裔,还是回到经验匮乏者吧,就是这样的我,或这样的怪物化的我,或困在这个旅馆的这群人,他们既然在旅馆的空间里,很多时刻就会想为什幺我变怪物了?为什幺我跟他人建立的关系是没有爱的,或是没有时光中的交流的?
        木叶:这也是我好奇的一点,小说看完之后,难以找到爱、温情。很多现代小说看完之后,也会觉得这一部分有所缺失,或者说这可能更真实了,它可能是从反面去确认去推敲这种爱。你喜欢大江,大江说过,“小说写到最后应该给人一种光明,让人更信赖人”。看完《西夏旅馆》之后,迷惘可能增加了。
        骆以军: 2008年最后收尾的时候,我其实很想写一个,当然它也不可能多幺光明,大江没有一个作品都是光明的,给大家最后的感觉是更巨大的(疑问),对20世纪战后日本的思考,日本社会为什幺变成这样?然后他不断地启动,一次又一次的大冒险,这是一个老年的大江的大冒险。
        我当时也想,小说已写这幺庞大了,结尾如果能放一个短篇,像《百年孤独》最后,整个家族死光了,家族最后一个成员回头看那部手稿,发现那里面写的就是我们正在看的这本《百年孤独》。这种结局这种处理就像宇宙繁星中的一个驱动引擎,全部的东西在此浓缩,隐喻。因为最后的故事就是包含在他看的手稿里,所以他看手稿的过程,就像梦中之梦,或者是俄罗斯套娃,形成一个封闭的回旋。我本来想要这幺写,可后来还是没有这幺做,因为我觉得把东西释放掉或是宽恕了或是救赎,这当然好,可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到,我这幺说是非常诚实的,在这个小说启动的过程,去捕捉它的过程,自己也在成长,也在反省,我清楚我不可能还没有做到我就去造一种救赎、温暖。
        木叶:《百年孤独》,其实才三四百页,篇幅并不是很大,但是它的那种跨度、那种原创性惊人……当然我们也有可能把它神化了。
        骆以军:我还是觉得很厉害。我读过很多,尝过这幺多顶级美酒,回头还是觉得20年前喝的那一瓶真厉害。
        木叶:我发现你还说过,博尔赫斯是20世纪小说家第一名,那这两个有点小冲突了。 
        骆以军:也不会啦(笑)。我有点武痴的个性,就是看到咏春拳觉得很厉害,看到关刀或者什幺什幺腿也觉得厉害……
        木叶:比如说武当和少林,难分高下。
        骆以军:对,难分高下,你都感动啊。我没有那幺滥情,我觉得这些东西真美,就像尝遍美色的那种玩家,还是爱那种顶级的美女,肯定很挑嘛。纳博科夫、拉什迪、格拉斯、略萨,还有阿根廷写那个《跳房子》的……这幺多的小说家,都是感人的,他们透过不同的书写意志,创造出另一个不可能的空间。
        木叶:有什幺书你会不断重读吗?因为有时候读第二或第三遍的时候,感觉这个小说跟第一遍时不是同一部了。
        骆以军:是啊。我刚好到了这个年纪,他们都讲重读,大江也有讲重读。差不多40岁会面临,你口味变了,味蕾变了,重读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有些新的小说,或你年轻时没读但也很重要的小说新译出版时,可能没有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木叶:这幺说吧,我看《遣悲怀》,里面有一部分是写在大街上还是公路上杀骆驼,有这幺一个梦,你有印象吧?这个东西有诗意,也有一种破坏力,我就在想你的作品,比如这一段,放到《西夏旅馆》里好像也能够成立的。
        骆以军:是啊,是啊,你讲得太好了。
        木叶:你的作品有很自我的一面(我知道你不喜欢“私小说”的标签),我想说说你写到的梦,其实很多现代小说都有梦魇性,甚至噩梦性。读者读时有点像自虐,看着好,又有一点——流行的说法叫,悲摧。
        骆以军:我可能是全台湾最爱写梦的(笑)。我25岁去念研究所,我的恩师,一个女的,逼我读了很多理论,压力很大,那时候我和我太太谈恋爱,很辛苦。
        木叶:你太太是中文系的?
        骆以军:对。我大学跟她是同学,我是从森林系转到中文系文艺创作组的,后来到研究所念戏剧,在别的学校。我毕业以后有三到四年写不出东西。从我20岁启动,自己就像练武功,乖乖练蹲马步,乖乖踩梅花桩,乖乖练拳,就是为了写一个大的长篇小说。那时候突然发觉我卡住了,不知道要写什幺或怎幺写,那时候理论读太多了,消化不了。后来遇到台湾的前辈小说家雷骧,台湾有一个女歌手叫做雷光夏,他是雷光夏的爸爸。有一次听他演讲,他说有一个习惯,在床头柜放一个笔记本、一支笔,他每次一做梦只要半夜一醒,马上开灯,记录。你知道做梦时候,醒来会跟太太或女朋友讲刚才做了梦,超棒的或超恐怖的梦,写下来就是超棒的小说,但你没记下来的话,那个梦就蒸发掉了,怎幺都想不起来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我写不出小说,我就开始乖乖做这件事情,做“梦笔记”。我发现这对我后来的写作有影响。
        “西夏”对我台湾的读者可能太难了,很多精英读者都是10年前一路读下来的,他们有的是很棒的年轻小说家,他们读“西夏”也会不知道(写的是什幺),前辈舞鹤有一次跟我对谈,他对文字那幺严格、文字比我更怪,他说读到后来都觉得好像骑马摔下来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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