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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沿着鲁迅的发明再往前走一点

发布: 2012-12-27 18:26 | 作者: 木叶



        记者:很早,先生就写过要远离马尔克斯和福克纳那两座灼热的高炉(《两座灼热的高炉》,《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莫言: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三十年,中国作家对西方文学了解甚少。八十年代翻译过来,大家确实一下子感到眼花缭乱了,纷纷阅读,不仅仅是你刚才讲的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还有乔伊斯、劳伦斯等很多作家,卡尔维诺晚一点,还有略萨。当然影响最大的是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他们的影响超过了博尔赫斯、劳伦斯和乔伊斯,这是我本人的感受。马尔克斯也受到福克纳的影响,马尔克斯讲他的导师是福克纳。
        从86年开始,很多作家的写作不自觉地受到了西方的影响,而且没有来得及认真消化,很多作品的借鉴痕迹过分浓重,甚至有模仿的嫌疑,而且多数注重一些表面性、技术性的东西。
        我在1986年写了那篇文章,实际上是一个提醒,提醒自己。当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方文学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借鉴的很好的样板,开阔了视野,激活了心灵,解放了思想,打破了固有的文学观念。如果我们没有清醒意识到这种跟着人家后面亦步亦趋的模仿是没有出息的话,那么,无论是对我们民族的文学还是对作家个人的创作都非常不利。
        记者:说到对长篇的探索性,就我的视野,莫言先生做得最充分。
        莫言:因为我长中短篇几乎是同步进行的,《红高粱家族》是以长篇出版,但是是按照中篇写的,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是《天堂蒜薹之歌》,这是1987开始的,受到现实中真实事件的影响而写的,在技术上的探索有一点点,并不是特别多,有几层叙事,每一章的开头也利用了所谓的瞎子的民间演唱,当然这是我编的,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当时有意识地让民间说唱的形式进入到长篇小说叙事当中去那种努力。
        之后就是《十三步》,一个实验性的文本,凡是中国汉语里面能够想到的人称全部演练一遍。

        “某种意义上来讲,结构就是政治”

        记者:每一部长篇都不同,每一部都有自己的一个新的点。
        莫言:这个我想它一方面是出于创新的强烈的愿望。我觉得长篇小说的黄金时代应该还是19世纪,按照现实主义方式来写作,再怎么写,能写过托尔斯泰他们吗?包括我们中国《红旗谱》《红日》这样的小说,也是有成就的。我们这一代作家如果在长篇上不满足于跟在前人后面爬行的话,只有在形式上、叙事上搞一些创新,这是一个原因。第二,跟小说所要叙述的内容有关系,像《十三步》也好《酒国》也好,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极其尖锐,揭示的社会矛盾也是相当尖锐和深刻的,如果按照传统的方式写很难处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结构就是政治。也就是说像《酒国》《十三步》这种小说,由于本身内容的挑战性尖锐性,如果按部就班讲故事很难通过,不可能出版。假如我们利用一种叙事的技巧,既满足了长篇小说创新的心理需求,又能够使这个极具挑战性的题材顺利通过,所以这两方面的合力促使我在长篇小说写作上不断寻求创新。
        记者:还有一句话说,“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你如果要了解我,应该看我的《丰乳肥臀》”。
        莫言:《十三步》《酒国》,还是虚拟性很大,而且也没有使用“高密东北乡”我小说的这个舞台,《酒国》写的是一个煤矿附近的一个城市,虚拟的一个城市,酒国市。《十三步》背景更模糊。《丰乳肥臀》就直接回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我的文学舞台,或者说我的文学共和国里来。而且这个小说和许多个人的经验都有非常直接的关联。也非常明确地表述这是献给母亲的一部小说,尽管我的母亲跟小说里的母亲相差甚远,但是我母亲童年时期许多悲惨的经历和小说里的母亲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也可以说这部小说集中调动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经验,充分利用了我真实的高密故乡的人文历史资源,比较集中地表现了我对历史、战争和建国几十年来社会变化的看法。所以它既表现了我的政治观点,也表现了我的一些哲学观念,当然也曲折地表现出了我的人生经验。
        记者:美国的葛浩文翻译过莫言先生多部作品,我问他对莫言作品的看法,他说《四十一炮》比较差。
        莫言:嗯,现在看起来,批评比较多的是这一部。我个人觉得还是有它的一些独特性,是儿童视角一次集中的演练(笑),我看看这种人的信口开河、随口放炮,到底能够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这个小说有两部分,一部分虚拟了“大和尚”的历史,另一部分讲了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可能象征的地方过度了,反而难以接受。有点故弄玄虚了,很多真正高级的象征是没有象征的。就像没有意识到象征,这才是真正高妙的象征。

        “沿着鲁迅所开辟的道路再往前走一点”

        记者:接着说葛浩文,他翻译了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还有先生的《丰乳肥臀》。厄普代克在《纽约客》上有所批评,他说莫言和苏童的一个共同点:“显然都能自由地运用‘肉体的细节’描写关于性爱、生育、疾病、暴毙等”。
        莫言:我觉得西方的很多批评家,他们往往带着一种固定的眼光来看待中国的小说,尤其在我的小说里面,他们特别注意的是暴力和性。我也认为性和暴力是我很多小说非常重要的内容,但是我觉得它并不是最重要的。就拿《丰乳肥臀》来说,我觉得这部小说最重要的还是一个民族的缩影,我写了高密东北乡这么一个乡村,还是野心激荡地希望表现出近百年来中国乡村的变化。另外,我自己最满意的还是塑造了人物,像上官金童这样具有特殊病态喜好的人物,象征性比较复杂,象征着中国知识分子与传统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关系呢,还是别的?因为它的含糊和模糊,我觉得比简单的象征高级一些。
        记者:说到性和暴力,在莫言小说中是不吝惜笔墨的。
        莫言:我想这是中国文学的两大要素,因为文学从本质上讲是来自生活。而我感受到中国社会的现实最重要的两点,就是暴力和性。他们说我篇幅太多地去描写它们,我觉得也不是特别多。而且他们认为的很多暴力,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并没有感觉到是暴力。我们对文革的一些描写,对土地改革的一些描写,这就是严酷的社会现实,如果你要表现这段历史的话,这些问题都不可回避。如果要讲土地改革的话,你能回避斗地主吗?能回避枪毙人吗?如果描写战争的话,战争就是暴力行动,怎么避开呢?这是由小说的选材决定的。因为我的小说描写了大量的历史生活,所以性和暴力就不可避免进入小说。我觉得这是一个中性的评价,并不是什么尖锐的批评。而且,我看过很多翻译过来的西方文学,暴力和性实际上一点都不少,福克纳的作品里面也充斥着暴力和性。
        记者:我喜欢《檀香刑》和《丰乳肥臀》。《檀香刑》对那段历史的驾驭,我个人认为是非常成功的,也有人认为非常残酷。
        莫言:《檀香刑》里暴力的东西,可能是批评最多的。现在我也不后悔,我觉得还是应该这样来处理,因为题材本身决定了是描写暴力的。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刽子手(赵甲),要表现他的内心世界的话,没有这些正面的描写是不可能实现的——刽子手在这种千万人既害怕又歧视鄙视的职业里生存——这种人是真正的社会边缘人,奇怪的边缘人,他们怎么活下去?要探讨这种人的内心世界,这种暴力的描写是完全不能回避的。
        而且《檀香刑》的写作是真正受到鲁迅小说的启发。对“看客”的批评,应该是鲁迅的一大发明,鲁迅发现了中国的这种看客文化和看客心理。这种看客文化和看客心理现在依然存在。
        所谓看客文化,我想这也不是仅仅中国有,外国也是如此。《檀香刑》涉及看客文化,涉及中国古代刑法。实际上就是一种“演戏”,鲁迅所解释的就是受刑者在表演,在舞台上是这样,他如果喊出来,他死得很壮烈,死得很男人,那么看客就得到了很大的精神满足。这个时候这个受刑者的罪恶,是杀人还是越货已经无关紧要,哪怕他是一个被枉杀的人他表现得很窝囊,观众也不怜悯他。哪怕这个人生前罪大恶极,人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他临死表现得很壮烈,大家会把他非罪化,当作一个“英雄”来崇拜了。但是我觉得鲁迅这个看客和受刑者的关系是缺一角的,那就是执刑者。杀人者(执刑者)、受刑者、看客,这三者构成了三角结构,我想这才是一台完整的大戏。刽子手和受刑者实际上都是在表演,他们两个人是互相配合的关系,就像相声里的捧哏和逗哏一样。《檀香刑》之所以选择一个刽子手作为主角,就是想沿着鲁迅所开辟的这个道路再往前走一点。

        短长

        记者:王安忆和张新颖有一个对话,王安忆说你“最好的是中篇,中篇是最适合他的写作的体积。”相反,长篇有些时候有一些泥,水。
        莫言:她有她的看法。我有的长篇里面确实还可以精简,《丰乳肥臀》实际上可以再删减一些部分;有的小说没有很好地展开,可以更长一些。
        记者:是哪些没有很好地展开?
        莫言:《檀香刑》我觉得就没有,《檀香刑》还是受到某些政治方面的影响,描写农民对外国势力强烈的仇恨,这里面还是带着一点肯定口吻的,包括义和团运动,对铁路的盲目抵制和破坏。实际上现在用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个也未必是很进步的。所以西方有一些读者在批评,《檀香刑》宣传了国家主义,国家主义就是排斥一切外国的东西,破除一切外国的势力,实际上是民族主义,他们叫国家主义。这个我觉得倒也是当时老百姓一种盲目的看法。实际上,我觉得还应该把这个问题好好处理一下。
        《檀香刑》还是有遗憾,当然对刽子手场面的描写是不是可以处理得更加艺术一点,或者说怎么样?
        记者:先生曾高扬长篇的重要性,苏童很有意思,他说“短篇小说永远是正确的”。
        莫言:短篇小说,确实是一种令人入迷的艺术。我也写了大量的短篇、中篇。各有特点。鲁迅曾经有很精辟的概括。苏童毫无疑问是当代中国作家里写短篇的高手,顶级高手,很好,非常好。中篇也写得非常漂亮。
        记者:我想作一个比较,也是评论比较多的,贾平凹、阎连科、莫言。有长一段时间在农村的,后来都居住在大城市,但是好像一直没有真正融入城市,从文本上直接体现出来。
        莫言:写作最重要的还是青少年这一段的经历,青少年时期的生活是一个人创作最基础的东西。写起这样的东西来肯定得心应手,很多记忆是刻在骨头上的。尽管现在我对北京的大街小巷也是非常熟悉的,贾平凹对西安也是了如指掌,但是很难产生一种感情上的亲近感。但是,一个作家如果对城市生活没有这种故乡的感情,是不是就不可以写城市?不一定,还是可以写。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现在看出来,确实我们这类作家写到城市生活,不如写乡村生活得心应手。
        第二点,我觉得也是读者和批评者的先入为主,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们这样的作家是不可能写好城市的,你们写出来的城市肯定是不对的。先入为主的看法会影响到阅读的客观性。
        记者:但是没想打破这种阅读的惯性思维吗?
        莫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假如说小说里需要出现城市生活的时候,我想也不会顾及任何的评论和反映,还是要写,但非要有意识地写城市生活小说来证明我也可以写这个题材,现在还没有这个想法。
        记者:不光是当下军旅生活,当下社会生活也很少进入。
        莫言:还是写到了,《四十一炮》写的就是当下生活。我一直还是在紧跟着时代走,《天堂蒜薹之歌》是当时真事,87年我就写成小说了;《十三步》也是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像教师的生活都涉及到了;《丰乳肥臀》也写到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比如说后来那种乳罩大卖的事;后来写《红树林》,也不成功,还是一个职业作品。
        记者:我发现,先锋作家们八十年代以来和电影的结合非常好,至今看都是最好文本和最好导演的结合。
        莫言:这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也有很深刻的教训,因为我写《红高粱》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过要给这个那个导演改成电影,完全是按照小说的要求来写。后来我还是跟张艺谋有一个没成功的合作,就是《白棉花》,专门为张艺谋写的。由于写的时候意识到这个要改成电影,所以还是受到了很多影响,小说因素被很多电影因素给冲淡了。
        记者:我看到不少人在评价莫言先生说“天才”,还有人用“伟大”、“大师”,我想知道自己怎么看,或者说回首这几年自己的创作有没有什么遗憾,或者说有没有什么野心、雄心?
        莫言:天才也好,大师也好,伟大也好,这些我都是不敢担当的。我和这个相距甚远,是不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讲自己是一个作家,我想我真的有点怀疑。我这么说的话,大家肯定会觉得虚伪,但这是我内心深处一贯的真实想法。我经常开玩笑说要做一个作家,我说没想到弄假成真了。很多事情原来没想得这么复杂,而且我觉得有点浪得虚名。
        野心当然还是有,这种野心我觉得也是一种本能的东西,还是希望能够继续写作啦,希望能够写出我不敢说是超越前人——文学的超越是很难很难的——就是能超越自我的,最大的挑战毕竟还是自己。说的简单一点,我还是希望能够写出几部跟我过去的小说不太一样的小说,这才无愧作家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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