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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

发布: 2014-5-15 13:35 | 作者: 顔忠賢



        然而那彷彿眼睛形狀的房間天花板其實仔細看就會發現……那弧形天花樓板和牆頭壁縫間有一道沿著圓弧牆形的凹陷,那使得後來看久了就感覺不再……
        因為那個圓弧燈的部位不再像瞳孔,反而只像挖空了眼珠的眼洞。
        所有夢中的建築都有種結構上的不完整,都有一種很難以描述的抽象又疏離的等待狀態。
        滲水,那是一種滲透般地滲出,她說,一種一如潮濕到近乎潮解中的狀態,或是滲出某種像是水的不明液體,用來填補裡頭的不完整,但是,卻越填補那液體卻越慘烈地滲出,越填補那不完整還更不完整。那滲出的不知哪裡來的水很恐怖,但是我最害怕的卻是房子自身的不完整,說不出來的缺陷,然而在夢裡卻彷彿都還是自然而然地合理的存在,甚至每一棟我夢中的建築都有滲水,但是那種滲水,就只是為了讓你知道它是潮濕的,我在夢裡的心中是平靜的,因為明白那種滲水是不會惡化也不會淹沒人或房子或整個城,甚至,我感覺得到,那滲出的水和房子是兩種平行的狀態,或許有點相互不自覺傾斜的干擾或牽絆,像湯和碗,像雨和雨傘,或甚至就像靈魂和肉體。但是,每回想到這種夢中狀態的種種難以明說的變幻,一如氣溫遽變的天候在暴風雨前夕或荒山深谷的惡夜裡,那往往是會一瞬時就完全失控的可能,某種令人不安的徵兆或暗示,也常就不免會分心想到滲水和建築再傾斜的種種可能的惡化,有時就沒法子睡,而進入一種很可怕的擔心。一如在廢墟裡常常會由於太久的廢棄而崩塌到出現了這種狀態,出現了種種可能的裂縫,而有了雷同的這種滲水的暗示,但是又不太一樣,因為在我的夢中有時候只有滲透的暗示可是沒水,但有破洞,或有缺口,或更不明龜裂的裂縫,或是我夢中的不完整房間的滲水始終有種更模糊的破裂的什麼,也可能在等待什麼,但我心中卻覺得不是填補。但是,有時候滲水的可能太多,太惡化,所以種種可能的這些等待的狀態也是就更激烈,但更分開,也更模糊。
        她說那幾種不同版本的極差異的老舊建築體在我夢中都已完成,裡頭沒有什麼額外特殊的設計,唯一奇怪的反而是連接的部分,因為仔細感覺,會發現那些老房子都用了某種有點神祕的方式連接起來了,雖然一開始怎麼看都還是不知道到底是怎麼連接起來的。後來,過了好多年,我才明白,那種結構不完整的滲水,或許就是那些老房子的連接,甚至,更久以後,始終無法解釋這種潮解破裂狀態的我,就慢慢地在內心中隱隱約約地承認了,或許,那些老建築,一如那些夢也需要這種模糊的不完整的連結,自身的狀態才能完整。而你的寶島大旅社是我夢中好幾種不同的老房子的其中一間。她說,我本來並沒有發現,後來,有一段不短的時光,印象特別地鮮明而深刻。因為我連續好幾天都夢見寶島大旅社,或是好幾天夢見不一樣的老房子,但是仔細端詳,這些老地方我都去過,那房子裡都還有自己的舊衣服,坐過很多年的胡桃木雕花的舊式圓椅子,書桌上的童年的上鎖日記或已然破裂一角的老音樂盒,甚至,我養過而死去的貓屍。那幾個夢中的老房子所有的古怪角落和隱匿的地方,仔細打量,就可以發現都有我用過或藏過的老東西在裡面。
        她說,夢境開始之後,裡頭的建築設定,相對於河流、山洞、崖壁,或許,才是最完整的,最充滿精密細節,最充滿繁複隱喻引發的可能,所以,或許夢中的建築也才能進入最後的完全,才發展成所有潛意識的洞口,所有坑坑窪窪的祕道走入的密室或盤根錯節的角落,可以用來藏匿所有不同的害怕或喜歡或從來都沒發現的餘緒。但是,想到這些畫面,我後來的幾天都睡不好,自己一個人在臥房很不安,只好都睡客廳。夢裡的這些老房子其實在腦海中越來越重疊的,但是我唯一想起來的證明。仍然充滿看不清楚的混亂,所以我才用心地在刪掉很多條件。刪掉窗洞的動人光景,刪掉屋身的講究輪廓,刪掉氣味和光影的種種揮之不去,才發現,天啊!那房子我去過,在我還小的時候。那老建築雖然老舊,但是沒有滲水,或許因為那不是我蓋的。但是,我蓋的這些房子的出現都是跳著來的,或許是和現在的現實中一直無法專注的我有關,因為和一般建築用橋梁或長廊或陽臺或斜坡甚至鷹架的連接是不一樣的,那種連接終究很難描述。就是彷彿缺乏什麼,或感覺上更內在地被抽掉了什麼。
        其實,我曾經在更早幾年裡每晚會重複進入一個夢境,那種夢並不是可怕,只是很難描述,因為我在夢中會始終看見她,那種看見,是充滿了溫暖的光,但是光暈是那麼地模糊,所出現的那老女人始終穿著和服,感覺裡是那麼地過人地溫柔體貼,雖然我看不到她的臉,但是,每回在夢中就會看見,而且每次看見就會覺得很窩心。
        但是,到了這一年,我看見的她好像有點不太一樣,雖然所有的形貌或感覺都很接近,但是,我內心知道她已然改變,變得有種說不出的更內在的悲傷出現了。
        那幾年的夢的時間感就像是一種每天都一定會看的連續劇,但是裡頭的故事卻完全沒有前進,因為不知名的緣故而完全停滯了。一直少了什麼心情,直到了遇見你,才明白,那老女人是你的姑婆顏麗子。她一直用這種法門在守護,一如我也用這種法門在守護這個古老的建築,這個她夢中的寶島大旅社。
        我夢中有一間的建築最怪異,正立面竟然是黝黑鐵絲濃密羅列,甚至形貌繁複古怪得像那種老時代的雞籠,完全地漆黑,建築體懸空架高的木頭製老房子,狀態最差,又破爛又骯髒,凝結的空氣裡散發的揮之不去的怪氣味中有種腐蝕廢五金混合了動物排洩物的惡臭,但是整個老房子卻有一種出奇完整的形貌及其內在結構,最後,走過了那些黝黑鐵絲環繞的長廊和樓梯,拐入了屋末的幽暗入口,我也就真的走入了那一棟老房子裡的那一個不完整的房間,那裡的滲水也聞得出雷同的令人作嘔。
        另一天,我走入另一棟夢裡的透天房子,那是中間長出一棵老蓮霧樹有兩樓高的洋房,斑斑駁駁到所有的建築都已然破舊到像鬧鬼的那種,但是我卻放心地走進屋子裡,竟然越走越深地進去確認每個房間。心裡一點都不陌生,在那裡所有的建築的細節都不太對勁,但是,還是沒有讓我太吃驚到在想房子彷彿始終不合理的問題。我還一如我小時候那般躡手躡腳地攀爬上那棵樹蔭濃密的樹幹,在採了一顆鮮美多汁的蓮霧之後,還就瞬間進入到那一棟老房子裡的那個結構不完整的房間。
        我有點悲傷,因為整個房間卻充滿了採收蒐集得小心翼翼但卻已然腐爛了很久的成千上萬的蓮霧,腐敗的酸臭味瀰漫在潮濕的密室裡,那些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這個寶島取外號是黑珍珠或黑鑽石的最甜美水果,卻完全被這種蒐藏和等待所摧毀,這麼地珍貴的寶物,在這裡,卻這麼可憐地被遺棄,那麼多那麼小心地收藏,但是,或許是我到場地太晚而使所有的寶物變成廢物,一如破鞋,一如焦屍,我在那裡好不忍心,越看越心疼。
        還有另一個老房子是老菸房,我小時候曾經住在京都附近的農村,那是一種種菸草的田,小時候在那種老時代的薰菸房長大,因為那是外婆的地方,整棟老房子只有這一間是半樓的地下樓,也就只出現在房子正中心的一種廟埕或稻埕的埕。那埕是有屋頂的,就像一個採光井式的合院天井,一種老時代木建築圍繞的死寂的中庭。那接菸房的窄小入口只容納一座破舊而斑駁的老木樓梯,沒扶手而且要爬到半樓上的二樓夾層。那菸房的老房子,已然是現代風格洗石子式的舊房子,是某種那老時代的老洋房,在這建築的這個結構不完整的房間裡,三面是正常屋子的混凝土粉刷白牆,但是古怪地滲水的是第四面牆,因為是大石頭末端那種不規則的,由於那後面是一座山的山腳山壁的那一面斑斑駁駁的長滿潮濕青苔的長牆。那房子旁那個農村就在一座巨大的老山入口旁邊,常常會有要入山的獵人會拿他們的獵物來交換一些米或菜。他們常常會說故事給我聽,有太多傳說或他們自己遭遇過的魍魎魑魅在故事中出現。那是,某種山中獸或蟲的變形,或許是還沒有形體,道行修煉還不完整到可以成人形的妖怪。那一帶有很多獵人,每一個獵人都有自己的獵法,或是他自己入山的路線。有一回她提到了那是一個工寮旁山壁前的水瓢在舊大水缸旁,那獵人把獵槍放旁邊要喝水,但是,卻在水的倒影依稀看到了身旁的暗影,他一看到就摸槍對那陰影打。一開始,只是他累了要喝水,但是一路他感覺到一直有什麼鬼東西在跟他,快速移動的那鬼魅般黑影一路都如影隨形。
        後來,她說,那山邊長滿潮濕青苔石壁的第四面牆在這個夢裡,變得出奇的色澤鮮明,空氣凝結而沉落,慢慢暗淡的光的層次是那麼繁複,因為她說她在這個夢的最後,頭顱的正後方長出一顆眼睛,而且還在那剎那間開了眼,可以看到太多房子裡種種太細膩到近乎特寫所有角落的最精密細節,就在這時候,她看到那影子。那一間密室裡第四面牆石壁上滲水中的倒影,她說,我竟然看到我背後的眼睛打開,一如我小時候看過的鬼太郎。怎麼可能,但是,我卻竟然真的看到了,真的看到我後腦門那打開的眼睛,我的眼睛是黑的,瞳孔邊緣是藍色的,沒有血絲,老人眼睛變淡。上眼皮的上緣比較長,橫過整個後腦門的。心中一驚,我就醒來了。
        或許,我的這些夢的解夢,都那麼地誠實近乎不可能,所有的推理,沒有教訓,沒有揣測,沒有信仰,沒有宗教的勸世或救贖,甚至始終在問不知道答案或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無法套用別的解夢法,所以更深究就只會更不安。
        沒有答案也無法更心安地相信,往往到了最後,就只是等待。
        那是我從小最常發生的狀態,那就是始終一直揮之不去的……等待。
        一如我的小時候,有一天母親把我帶去外婆家,我就在那裡待了好多年,待到我好不容易不會不安的另一天,母親又去外婆家把我帶走了,我的內心都有著我也不明白的震盪,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她們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時間久了,連我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更後來,不管發生了多麼激動的事也不知道如何感覺了,只是不知為何心中始終沒有那麼想哭的情緒。直到,有一天母親又去外婆家幫我拿留在那裡的最後舊玩具回來,我整理了好慢又好久,最後看到那個舊音樂盒,打開之後聽到那盒身因為搬的過程破了一角而音樂變得有點走樣的悲傷,那時候的我才真正地哭。或許我的一生就只是。等待。那是一個算命先生這麼對我說的,一如他說母親的病到了四十五歲就會好。但是她就死了。
        我心想,或許這樣病也算好了。但是,對外婆,對於一個失去女兒的媽媽而言,這樣的說法太難接受。一如我的等待對於我的太難接受。一如我始終明白自己沒有悲傷到真的想哭。一如人死了,人肉變硬,變冰冷了,但是屍體沒有到真的像冰那麼冰,只是不會動,只是有一種味道,一如我母親,一如你姑婆,會慢慢地在我的等待中或在那些結構不完整的房間中滲水般地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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