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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孔

发布: 2014-5-15 13:35 | 作者: 顔忠賢



        或許,從另外一個地方,可以透過一種方法,在某一種狀況,我可以進到另外一個人的夢裡面,或是進到另外一個人夢中歧路最終的密室。她說,所有的夢都可能有密碼鎖,但也都有可能被破解。雖然大多時候夢的狀態設定不會那麼簡單,有時候會失控,甚至,更令人擔心的是,我為什麼那麼擅長破解別人的夢。所以,更後來,我反而擔心起自己,因為我老覺得在夢中我以為已然轉換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但其實並沒有,我只是又開了一個門往下走,每一道門都可以連接到每一個夢裡,因為那個密碼鎖是我設定的,因為我太害怕別人可以進到我的夢。但是夢的密碼一如迷宮卻永遠可能會失效或被破解。一如我的瞳孔彷彿看得到古怪的什麼,但也好像有什麼永遠看不到……那或許真的是天意。她說她的夢裡的主角不像是她自己,而比較像是一種有妄想症的植物或動物,但牠也是一個一直幻想自己是人的怪物。牠真的想做的不就是她想做卻始終做不到的,那就是某種更內在的改變。
        她就一如一個夢神,和被釋放的睡魔的牠周旋對抗,那彷彿是一個始終困惑的法師在找尋一種神通可通往另一種不可能的夢中的狀態,近乎失樂園般的永滅或永生。在那裡,沒有滲水的結構體,沒有破洞或裂縫的建築,或許在那裡,她就可以不用再……等待。
        但是,她覺得牠喜歡的是開發人們害怕和憤怒的最深處,用很囂張的描述建築的結構,像一種迷宮的反效果,一種轟動但是越來越深沉的黑暗,用迷宮的迷亂來抵抗無法看到光的困境,抵抗更黑暗的夢也越來越稀薄的時代,一如抵抗解夢的所有可能,不是那種土地公講了什麼籤詩或把夢摺疊成棋盤棋局或填補建築破洞的可能結局或破局,因為她始終覺得每個尋常的夢一如那個作夢的人都有其黑暗的一面及其被救贖的可能,那是一種對自己人生更尖酸刻薄狀態的敵意,一種解碼更潛意識的密碼,可以描述更深的善念或惡念,來自更不可能的神,英雄,超人,精靈或幽靈的祝福或詛咒。一如滲水的更滲透性的暗示。
        所有我夢裡滲水得最慘烈的那一個老房子其實就是寶島大旅社,她說,我老是會一再地迷路在一個迷宮般地困在裡頭,一如一種太期待結局來臨的等待。但是一走進那滲水的巴洛克式華麗的大廳,我卻彷彿是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雖然我心中知道這裡是寶島大旅社,但是,走了好久已然迷失的我卻只竟然像闖進一個大廳後頭的紀念品店長廊深處的老玩具店。我在那店裡拿了一個狂歡節的面具,那是一個死白的能劇哭臉,躲入人群,人們正在狂歡中還聽老掉牙日本演歌的那種大聲喧譁的老情歌。
        她更後來,還從那寶島大旅社大廳二樓窗口看出更遠方長壽街,發現了一個極長極誇張的佛祖繞境般的出巡遊行隊伍,夢神已然失控了,那些巨大的花燈花車上有很多很多睡魔變出來的恐怖神像,歪歪扭扭相擁相摟的觀音和媽祖,長出兩個頭的瘋濟公,全身出現痲瘋疹子的彌勒佛,在花燈舞台上扭打成一團的八仙過海,甚至活生生站在上頭的全身都發出LED紫光跑馬燈的怪八家將。甚至,她說,那些瘋神佛都彷彿是你老家族的人賣力出演的,你那敗家女堂姊演的歪頭觀音,你姑姑們演的口吃媽祖和披頭散髮何仙姑,瘋言瘋語的堂弟演的全身異形變形狂派金剛刺青的三太子,還有你的叔叔伯伯演的老嚼檳榔又穿木屐老摔倒的關公彌勒濟公,甚至是你父親演的穿全身窄版○○七雪白西裝式自以為風流的呂洞賓。
        在夢中,她說,我姑婆不耐煩地對她說,這個城的歷史,是那麼地容易令人不耐煩,一如太多的老城的老故事,一部不斷用吸血鬼或用外星人或用線上遊戲妖怪版重演的冷門古本歌仔戲,一開始是一個太子他開始載來太多的日本人,太多的軍隊,商賈,學者,還有潛伏或落跑的罪犯,瘋子,流浪漢。他們在這裡落地而繁殖成另一種人種。
        他們在這個城一如這個島活下去很困難的戰火水災震災後的窮山惡水中活著,更後來一如這一百年來持續地出的事,殘局的不斷重下棋局的僵局,所有後代既亂倫又敗德的被永遠放逐,隱約進化卻又不免混亂理論蝴蝶效應般地重來而始終退化,所有的幸福感都必然會慢慢地潮解到一如滲水般地緩緩撤離,破產了,腿斷了,病重了,傷殘了,失智了,終究會因為身世中太多無法挽回的種種,人就變了,對所有的事感到麻木,最後,就在那一個老房子找到出賣了自己的一生的出口。
        一如在那滲水的大廳窗口看出的那夢中的狂歡節般的出巡,太吵吵嚷嚷到連在巷中尖叫也沒人聽到,大街全是狂歡的怪人們,她說,那是在你故鄉那一個大佛凝視八卦山下老城的長壽街上,那彷彿永遠走不完的老街上,而且街上都是像八七水災完留下來始終清不完的潮濕到近乎潮解的泥濘,但是,所有的人和陣頭花車彷彿都不在乎,一個又胖又老的長翅膀拿弓的老頭雷震子,千里眼,順風耳,巨大的蟠龍,穿著清朝官服的鍾馗,判官,牛頭馬面,穿著紫色羽毛衣人妖般的金童玉女,還有全白的肥仔拿流星錘一直打得自己滿身噴血的乩童。
        她說,我有看到你,你瘋了,還一直惹事,一直在陣頭花車上串門子般地挑釁,一直要搗毀所有小時候母親教拜的佛祖及其神壇,鬧到後來你的笑容很詭異。像是起乩般瘋了,使得後來你老家族的人在忍耐太久之後就不斷地威脅要殺你,所有的人都戒備地一整天耗在路上待命,甚至是在長壽街走廊中,還有你未出生的兒女或孫子們變成了跳恐怖慘白舞踏的倒立走路小孩們,都要砍你。
        最後所有的陣頭花車開進了八卦山腰那一個大佛旁的廢棄的老遊樂園,在老鑄鐵製的雲霄飛車骨架下,所有的老家族的家人彷彿都變成殭屍或花燈般的假人傀儡,他們一直在追殺你,你一直逃還逃不掉,整個過程太恐怖了,嚇壞她了,她說,我一直想要救你,不要死。不能死。在那個夜空下的老摩天輪早已破壞而停工太久的陰影蔽天前,我們覺得我們終究是逃離不了了。然而,最後到了一個八卦山大佛旁的老墳地,她說,你父親死了就葬在那裡,你還記得,那是一個山上的老橋頭,舊木橋,你們老家族大多的人都葬在那個八卦山頭,都死得很慘。
        雖然你是最後一個死的,但是,殺到最後,她說她一直聽到倒數的聲音,你的呼吸很喘,那些老老小小的老家族的人都仇視地向已然趴在泥濘近乎潮解的長壽街的你砍下一刀一刀,直到你的肉身被支解成一塊一塊的里肌肉塊。
        最後我把你帶離大佛旁的墳地,下山,還想就葬在寶島大旅社裡那地下層始終一直滲水的那密室裡。但是,好奇怪,彷彿是夢神的玩笑或祝福,你的遺骸血肉卻自己爬起來彷彿是神通被喚回,變成了一道古怪的料理。
        一如哪吒割肉拆骨還父母而以蓮枝藕重新還魂般地復活那般奇幻,你的全身肌肉竟然像是某種極品的肉團。好妖異也又變得好唯美,那竟然變成是最頂級的主廚打理成的一盤懷石料理手工陶盤上的生魚片或生和牛的最昂貴奢侈的生肉,或就是像吃拜拜大廟埕辦桌的那種所有烏魚子三層肉鯊魚煙螺肉鮑魚帶刺龍蝦頭放盤頭那種很台很生猛的大冷盤,更後來還甚至把你所剩下的一團枯骨搭成那寶島大旅社的結構體鷹架,用你的潮解滲水的生肉一如陶土交趾燒般重新塑了那老建築的立面,窗洞,玄關大門,連那洗石子蛇雕的山牆或門柱都重新打造出來了,那般生動地精雕細琢,那般令人心動地栩栩如生。
        她說,露出某種恍惚而神祕的嘲弄眼神,那生肉在夢裡卻看來是那麼鮮美使我老是想著:如果沾芥末……好好吃!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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