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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廳

发布: 2014-5-15 13:56 | 作者: 顔忠賢



        四
        想到了一種四姑的走法,她住長壽街這裡已然快五十幾年了!其實,那年八十歲的她算是已經走了一輩子了吧!
        長壽街頭幾乎就接到彰化的火車頭,那老火車頭是一個極有名的古蹟,整個車站就是整個城老時代的開口,我已然忘了太久了……我們走出了火車頭,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有一個小岔口,姊姊帶我切進去……走另外一條小路,那是一條我從來都不知道的巷子,一條隱密的捷徑,在這麼多年之後才發現,她說那是姑姑很後來才帶她走的路。從以前就有,但是已然快五十歲的我從來沒發現過。那小路極曲折,有些轉角我有點印象,但沒想到可以這樣子接起來走。其實,並不遠,只是太隱隱約約了,要切過幾個房子的後巷,甚至轉進幾個看似死角的轉彎。就這樣子,竟然,一出巷口,就到老家的後門。那暗巷中的找路出路上路的種種重新發現,對我而言還是充斥了某些至今我也還不容易辨識的很多餘緒……
        一如旁邊有一家從小到現在都一樣老派地華麗的彰化孔廟大成殿引用而取名的大成旅社,看板上的鏽紅的字跟小時候還是完全同樣地好看,但是,卻毀棄到長滿了雜草和蟻穴的種種古怪的廢墟狀態。那裡在很久以前還曾是當年寶島大旅社旁第二大的旅館,也那麼地華麗而風光過,只是現在已然走樣了。甚至,長壽街底的盤根錯節般蜿蜒出去的那種種更小更亂一如支流的老巷,還是陸陸續續有很多新蓋的又草率又混雜一如長出腫瘤般的怪房子。大大小小招牌彷彿是貼上瘡疤的膏藥那種種內圓外方的老式貼布。有一家名叫天地人的修改衣服的破爛的邊間店,有個賣雜貨像在賣毒品的燈火昏天暗地還有歹徒看門的小攤子,有放老布堆放太久而布都沾滿雨漬泛黃發霉的舊木頭屋簷的老倉庫。還有更多的人家只剩下太老的老人們擠在用養了好久好珍藏的龍飛鳳舞怪陶長相老壺泡茶的老客廳。只有接到長壽街的那窄狹而骯髒不堪的路口出現了某些很古怪的許許多多個不小的又破又鏽的老式電箱。上頭貼著房屋出租的破紙,大賣場庸俗的打折DM,還有一個最後頭的電箱上頭還貼著一張發奇怪亮光的某怪海報印上好幾行很大的醜電腦字樣。「辣妹」、「越南新娘」、「小公主」、「少女時代的少女」我們統統有,意洽09284567xx,那種寫著請打……然後有一行手機電話號碼字樣的皮條掮客一如詐騙集團的最新花樣,怎麼會出現在我的老家後巷迂迴曲折的最深死角。
        幸好,長壽街最有名的碗粿老闆他老婆還活著……她已經變成像一個電視裡化老人妝裝瘋賣傻的怪老婆婆,甚至就像由男諧星陽帆常反串的一個矮矮的怪怪的又很好笑的那種老太太,那種又小又佝僂、一出現走路都快走不動快跌倒的姿態,頭腦已經不太清楚但說話仍然一直碎碎念一些別人也聽不清楚什麼的那種老人模樣。我想到那家最老店的杉行碗粿和太多當年的餘緒。或許是忘了好久了反而更想回憶起到底忘了什麼的那個可笑的動機太激烈了,所以,我就和我姊姊故意從巷子裡跟蹤她的老人怪模樣而繞進去那老店再吃了一回。那已然是一家三十多年的老店。甚至牆上很多剪報,有《美鳳有約》之類的名人來訪照片,拼拼湊湊張貼在一個蓋在旁邊的更新透天厝的一樓。店裡頭有十幾桌,但是擴張成那麼大的店面竟然還是坐滿了人。那種碗粿的口感是當年那種又黏又稠的最老派做法。那太出奇的美味竟然沒有走樣,甚至是那時候到現在都還難得沒變的。「已經是第三代了!」姊姊指著在弄湯的那個看來二十出頭穿時髦花背心露出刺青的潮男店長說:「他已經是當年那對碗粿老闆夫婦的孫子。」而現在的碗粿店搬到杉行巷子旁的另外的新店面裡頭了。最明顯的是那放大的黑白照片所輸出貼成的整個牆面,因為檔案太小變成有很多格狀的影像瑕疵或電腦特效或下雨糊掉的窗景瞇著眼睛看出去的那種霧茫茫的假的古代。我說,奇怪,我反而覺得以前那時候的感覺比較好,在木工廠旁的涼亭腳下,甚至沒有地,都是土,而且凹凹凸凸到桌子沒有一桌是平的,也只有兩三桌,攤子旁邊是木頭釘的廠的側面,坐不久太陽一大就好熱,風一吹就好冷,那地方當年只是個杉行工廠走廊的轉角。當年要吃一碗五塊的碗粿是多不容易啊!多奢侈,一天的零用錢才一塊,一碗很大碗的麵才三塊,而且碗粿吃不飽,所以又不能當一頓飯,多浪費啊!當年,我記得我們吃的時候碗粿一碗五塊,那幾乎是我們長壽街那一帶所有小吃的攤子裡最貴的一種………沒錢點丸子湯都是吃到剩一點肉和醬的時候去加清湯還加好幾次到湯變鹹鹹的很好喝,雖然現在想想真的很不健康。但是,當年冬天很冷時喝加的熱湯還吃到他們故意加的一兩片竹筍片就會覺得真是好滿足而覺得幸福極了。但是,就是這種浪費的餘緒,使得那地方真是充滿回憶的發光啊!一如那整個時代的貧乏但大家都在想辦法過活而想出來活法的那種頑強得令人感動,像是某種要穿越極遠極困難的戈壁大漠出關或攀登荒山峻嶺前好不容易可以打尖客棧那種再怎麼破爛都還是使人仍然充滿窩心的感激。那個貧乏年代的玩具很少玩法也很少,使得一整群差不多同年紀長大的鄰居的小孩的我們永遠是一起玩一起鬧。小時候會趁大人不留意或在他們默許的某種時差般的縫隙中用盡心機地溜進木工機具旁撿剩料,在一堆木屑中找長短差不多的角材或木片偷偷地帶回家,包布當把手,就是一把可以拿來對砍的劍,所以江湖大廝殺的現場,也就在那家破爛不堪的碗粿店旁邊。
        那裡就像長壽街的龍門客棧,一整個我童年杜撰成最古老傳奇但卻只不過是胡思亂想成江湖的結界,一個自以為的無度放逐和亡命最遠國境的可笑邊界。那些對決的武俠功夫廝殺對決有時還故意用一如慢動作運鏡的演法,也沒有真殺,大家都在演,都在套招,都在想要怎麼樣出手比較帥,招式比較好看,江湖頭銜比較響亮。但是,堂哥還是最凶,堂弟還是最詐,鄰家阿發最好騙,阿雄還是最懶卻最壞……但是,這些角色往往都不太重要而吃緊,因為,所有人還是只想玩,只想入戲……就這樣,大家往往就只是在黃昏一起拿起自己的木劍在木工廠又髒又舊的木頭牆頭或龐大鋸床的尾端,開始追逐,或開始決鬥。雖然,那些最好的對決的角落通常是陰暗的、神經兮兮的……其實也因為都是在所有工人們下工以後而燈火都熄了,我們杜撰出來所有最荒誕也最激烈的廝殺故事因此都是暗淡地從黃昏才開始上演。但是,我們小時候的所有奇怪的幻想中的決鬥卻真的都發生在那裡了。我們像在打群架一般地打了起來,但是好像都用故意的慢動作……那些自恃的玄祕詭異、充滿曲折的荒誕不已卻又溫馨感人極了的橋段,我救了演武當少俠的堂弟而被演崑崙老道和少林臥底高僧的木材行老闆鄰家小孩阿雄阿發阿舜所一起殺傷,然後大內高手我堂哥和峨嵋掌門堂姊聯合出手相救,最後終於在華山論劍一起英雄比武一起稱霸江湖。有時候是武當對少林,有時候是丐幫對錦衣衛,甚至,武俠片演太久太厭煩了就換成演妖魔災難片,有時候甚至是聖堂騎士的十字軍對阿拉伯皇軍部隊,有時候就變成是法師忍者對各種傳聞中的吸血鬼、殭屍、異形、噴火恐龍……之類的妖魔鬼怪。所以我們所想像出來的怪物會出沒敵方的一老杉行作為巢穴的最深處……大家一起打怪,一起攻擊那隻用整根未剝皮的原木樹幹所做成的巨大恐龍或異形,就這樣一直戳一直砍地玩一整晚。大家從家裡一頭砍殺一路跑,往往繞過杉行外頭的長壽街轉角就不免會經過這碗粿攤子,那時候老闆和老闆娘他們都會笑。有人打輸了還會躲在他們後面求救。一邊在從很燙到冒煙的蒸籠中拿碗粿給客人的他們很忙但都還會幫忙,尤其是老闆有時候還會進來軋一角,演功夫最高的老道士或神僧甚至是武林盟主……就這樣地跟著我們這些小孩貪玩而廝殺得滿身大汗。
        這些童年的決鬥甚至重複地出現在我後來長大中的許許多多的雷同的廝殺的夢。有一個夢特別地清晰……因為所有的情節與場景中的人物角色都太栩栩如生地逼真,至今我都還記得種種細節……那是在某個古城,我們攻進入了最深處,但是卻因此中埋伏。我們幾個人。在一個城門下準備攻堅,然而那古城的老城牆很高,在很深很黝黑的暗夜中潛行,但還是被發現了,雖然始終還沒看到有人圍上來,但一直聽到腳步聲在靠近。而且是訓練有素的低音,集體移動,我其實不清楚我是來做什麼的。堂哥堂弟阿雄和更多的我們幾個人在夢裡本來只是來度假,參觀古蹟,但是經過城下,卻好像走錯地方,突然沒人了。我在那裡走入了電影畫面中,有一種常見的刺客潛入的情境的緊張,在開始對陣廝殺之前的布局,配樂疾速但低沉的節奏,莫名的張力,等主要的盜墓、暗殺、奇襲、下咒到下手的主角主要攻擊上場,但是,等了很久,仍然沒有人出現,也沒有危險真的發生。但是,我卻一直有一種直覺,是所有的布局已完成了,我和我一直沒看到的一群人,是會在這裡出事,不知為什麼,我一直確定是我們幾個人,而且亂箭會從一片城牆旁的灌木叢後射出來,然後堂弟阿雄他們所有人都中箭,沒有人倖免地,全死。但,只有我還有口氣在,一直只是在跑,而且,直覺中的廝殺好像很激烈,我因為一直躲躲藏藏,也並沒有真的看到所有血肉橫飛現場的發生。但是,我還是害怕地往那古城裡的老巿集跑去,落荒而逃,最後跑進了一條老街,感覺上腳步很沉而且很多,彷彿所有的刺客都追過來了,最後,在老街的騎樓中躲閃,忐忑不安地移動,最後,突然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條街,越看越面熟,這裡不就是我小時候長大的長壽街嗎?
        姑姑說,最後來的前一段時間,老杉行被脫手而整個拆了……而改裝變成一個古怪的復古風的主題餐廳,強調懷舊而時髦的某種近來老鎮老街的滋味。但是我從當年的後巷走過去杉行的路已然消失的後門往那頭看去,怎麼看都太新也太假了……所有的仿古又不太古的假石砌但其實是混凝土牆、木頭貼皮的夾板木箱藏不住的又髒又亂的電路管線、玻璃落地窗的種種裝潢都是嶄新的,用印刷斑駁紅磚的全新又粗率的廉價壁紙,在假假的屋簷木梁架上懸放了很多竹製的多層疊起破蒸籠,或掛起沒有養鳥而裡頭接電燈泡發紫光的上紅漆老式鳥籠,有種種自以為懷舊但是古怪極了的假古代的氣息,令人難耐而不解。而且,店裡卻賣很多料理包的套餐,難吃極了的餐……什麼三珍杏鮑菇炒飯、鄉下麻油雞炒飯、雙醬太子乾麵、龍飛鳳舞香腸炒飯、金品咖哩飯、老虎醬干貝鮮蝦麵、老羊肉細扁麵、揚州辣炒米粉、超好吃料理水餃……但是其實都只是假的料理包的料理。而且,店名竟然就取為「真的老客棧」。
        到底什麼才是真的?那是我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但是,在這麼多年以後所有的狀態都有點開始糊掉了,都開始走樣了,走樣到我們都想不太起來原來的樣子了。但是,就在這長壽街的種種霧茫茫的光景中,在那所有廝殺地自恃為最殺的光景光影的迷幻……都太遙遠也太像假的了!所有的我記得這些暗巷迷途中的找尋和追憶都還是太稀薄了,這些古老的迷幻往往都不免是太模糊了,甚至是深深地自相矛盾的,一如那家碗粿上加的某種特殊的蒜泥,那種小時候吃了會有一整天揮之不去的蒜味的既香又臭、既好味又難堪……而這昔日長壽街的種種,就一如這老杉行所有的細節光影的氣味,只有在這種蒜泥嗆鼻的蒜味難聞中,才能被喚回,像多年封凍的古代絕種動物被從地底開挖出土而重新感覺到自己太久沒有過的心跳,重新進入所有的一如重回重發現暗巷也一如慢動作搬演假功夫對決的過去。因此,我老是不免會想起太多的餘緒引發的困惑……那長壽街也又重新地在碗粿的蒜味中被栩栩如生的喚回,對我而言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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