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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廳

发布: 2014-5-15 13:56 | 作者: 顔忠賢



        五
        這蒜味讓我想起了我作過的一個夢,在那個夢裡頭,長壽街那老家陰霾長年舊店屋的二樓竟然完全地打通隔間,重新裝潢,變成了一個極華麗的廚房。一個極高級的食材店,提供頂級的肉品火腿醃肉,上百種起司,義大利或法國麵包,新鮮手工果醬與法國醬料,整櫃的波爾多名紅酒……裡頭是堂弟堂妹在打理,進進出出地忙。我完全不曉得這麼巨大的轉變發生了,當年,這裡是我出生的老地方,又髒又舊,八七水災淹過,三代的家人在這裡一起長大或衰老或過世……老人小孩一直都有,最多到二十多人,伯父一家和我們一家,七個堂兄弟姊妹,還有三個姑姑和姑婆,最拮据時,我們一家父母和小孩五個人只住一個大概五六坪的二樓採光極糟的陰暗房間,前頭是神明廳,後頭是天井走廊樓梯,在那個父親在臺北一年多做生意失敗又全家搬回彰化的時光,所有的狀態都很陰沉,一家子擠在那常常都很黝黑房間裡過日子,寫功課,看電視,打盹……就是這個陰沉時代的陰沉房間被打通改造成這個全新又華麗的新型廚房的,連面臨長壽街的神明廳都搬到後棟的樓頂層,整個老時代店屋狹長的空間被整理成最新潮流行的像dean & deluca那種紐約或加州的太健康太時髦的餐館,所有的舊空氣彷彿都變新變閃閃發亮了……或許是因為挑高屋頂的投射燈光澤的打光效果的暈眩,或是因為不鏽鋼晶瑩剔透得一如純銀的所有古典貴氣餐具的反光,銀匙、銀叉、長刀短刀要櫻桃木柄還是胡桃木柄的……那麼考究。現代主義極簡風的鈦金屬製流理台與抽油煙機,長得像太空船般的設計師烤爐與烤麵包機,還有古典雕花的奇異曲線造型水龍頭,櫥窗櫥櫃曲曲折折弧形把手……都擦亮到近乎是令眼睛難以逼視的光芒四射………
        但是,我在看得發楞的恍恍惚惚中,竟然是姑婆穿著京都手工的老時代和服走出來,一如我小時候,綁過小腳的她走路很慢,但也還很穩,就客氣地招呼我,問我怎麼這麼久沒回來了……一如過去那麼窩心溫暖。
        一如後來我們搬出長壽街也長大出去遠方念高中大學之後偶爾回家探望他們老人家,老房子總是好空,他們總是好開心,那種懷舊的我已錯過或失去太久的天倫之樂式的感傷……但是,另一種情緒又更怪異,跟姑婆說話時,我一直在想姑姑她們怎麼不在,她們去買菜了還是去忙……她們三個姑姑一向都有一個人會陪在綁小腳行動不容易的姑婆旁邊照應。但是,今天怎麼沒人在,但是,在這空幻的老房子的變換中,我總在困惑著到底這時候是哪時候了……心裡盤旋忐忑,怕說錯話……就在這一瞬間我才更感傷地閃過一個念頭,姑姑她們不是死去很久了。
        姑婆不是死去更久了……
        但是,她老人家還是在那些絕美如幻覺的廚房角落中緩緩地踱步……還要我陪著她走一小段路。去看她最近種的花……在春天開始長出花苞……在廚房接近天井旁的長廊,許許多多的盆栽,一如小時候看過的金線菊、黑松、赤松、五葉松、系魚川真柏、杉、石化檜、姬柿、山毛櫸、櫸、楓、槭、長壽梅、杜鵑、真弓、連翹、姬蘋果、深山海棠、緋梅、山櫻……奇奇怪怪又異常淒美的花卉,一如我小時候看到她種的那麼多色澤的璀璨華麗……。後來,走回到那美輪美奐到近乎幻覺的廚房裡,其實我竟只是打赤膊穿大棉布格紋內褲,更細看,我竟然還是我小時候的模樣,三四歲,還不用上學的年紀……尤其,以前廚房是姑姑們在忙的,又累又糟,老人小孩是不能進的,以前這長壽街老家出現的模樣都是無人的古厝廢墟,工地,難以辨識,可怕的荒涼,那般可憐極了,為什麼這回會變成是新潮廚房的華麗,太奇怪。後來,客人來了,我去開門,竟然是熟人,變成我在招呼這兩個老鄰居童年玩伴,那個已然在當大老闆的阿雄和他已然在當醫生的哥哥阿發,找到一張胡桃木的大型原木餐桌,請他們歇腳,不知為何,也沒有不好意思,我沒穿衣服,甚至我才那麼小的模樣,但是,也沒客氣地問候,只是更多揶揄、嘲弄、說笑,還一直魯他們忙壞了是自找的……。就這樣,我跟他們敘舊,抱怨我前二天只睡兩小時,好累。不知道在忙什麼,只是在家裡走來走去,怎麼會這麼累……大概是我想拿來沾我們那老派法國麵包的新醬料,就在調那種像當年你們杉行碗粿才有的又香又臭的蒜泥吧!
        六
        在長壽街老家的客廳……一如過去。在從小看大的當年祖父在日本時代的當日本校長還穿帶刀軍裝照前。
        後來,父親和伯父把這張照片拿去找一個老師傅做了一個等身高的半身銅像。我們就坐在那銅像旁,一如小時候,祖父銅像也一直在那客廳的角落,看著他的子孫一個個地病了、傻了、死了。
        甚至,連我都已經到了祖父當年死去的年紀了。
        在客廳裡我們說話的過程,一直有伯父在看Z頻道《暴坊將軍》的說日文的聲音,更後來就變成是摔角的吆喝聲……
        伯父就這樣一邊看電視裡的離奇日本故事還一邊分心地跟我們緩緩地說話。一如後來每回我們回來探望他時的模樣,那《暴坊將軍》是很老很老的日本古裝片,和我小時候看到的仍然相同……某個幕府將軍微服出巡,邊深入民間疾苦邊行俠仗義,用他過人的聰明和高明的武士刀法對決壞人的那種每回都雷同的故事……一如摔角,誇張的面具,賁張的肌肉,恐怖的叫囂,種種必殺技一如逆十字攻擊法那般地必殺。跟小時候我陪他們看的印象完全一樣……連我們在客廳坐的位置都完全一樣。
        然而其中的某種更內在的時差是三四十年了。
        只是,客廳唯一不一樣的是在沙發旁的茶几上,多了一個白板,那是要寫給伯母看的,因為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常常出錯,所以所有事要寫下來給她看。一如,昨天已經買過菜了,今天的藥已經吃過了,而堂姊的大兒子去年已經考上台大醫學院了……
        因為,她今年狀況越來越不好……藥吃過了還吃,還一直一再地問她最疼的這最聰明用功的孫子什麼時候考大學。
        還提到那身體一直很好的大堂伯,他每次聽到同輩的人生病都一直很不以為然,甚至每天到處跑來跑去,也八十多歲了,但是還常常到長壽街家裡來串門子,有一次還當場彎腰到把手放在地上,打一套道地的楊家太極拳很到位的拳腳功夫表演給大家看,老是跟他們誇口說他很勇,筋骨很勇到就像年輕時候的當年……他總是和伯父姑姑他們都一起每天去爬八卦山看天亮,還每回都是從不遲到也老是最早爬到山上大佛那裡去點香的……
        我記得我小時候也跟他們去爬山過……像所有小孩對登大人的某種想像的狀態或說是急於長大的默認儀式。
        四姑說:這幾年,好奇怪,不知為何的巧合,所有同輩的他們都幾乎同時地出事到沒辦法去爬山了,有的生病,有的跌倒,有的中風,有的住院,只有他還是每天去。
        後來,有一天接到電話,聽說那大堂伯只是那一天下午覺得胸口有點悶想去看看病,但是就在醫院候診室坐在等候的座椅上,一個人坐了一會兒,覺得有點暈,但是就這樣地後來整個人身體就往下滑,甚至全身都摔下椅子到地上去,才發現不對了,但是,送進開刀房,已經有點晚了。那天的開刀時間我們都在。但是,只是急,也沒有用。最後,休克了。
        因為,大堂伯後來就越來越不行了,但是最後的困難是到底要不要電擊,那個醫生說,如果硬生生地搶救,還是有危險,有可能會開完刀就失去意識,也就是說,可能會變植物人。
        後來,就放棄了……「他的兒子都這麼說,我們也不能說什麼。」伯父這句話用一種近乎哽咽又生氣的語氣說了好幾次,我感覺到他其實非常地在意。
        「就往生了!」姑姑用一種很捨不得的口吻難過地說:「但是,也好,他最快,這樣也算有福報。」
        今年越來越嚴重失憶的伯母反而繼續接著說:「你們在說誰,大堂伯不是前兩天才來。」
        伯父說:「他已經死二年了。」
        伯母一臉迷惑地說:「是嗎?」
        七
        「長壽真的很難。」在長壽街的老神明廳前的四姑說:「好幾年前那次我在基督教醫院腳開刀住院時,二堂伯癌症去做化療還有來看我。那幾年,他不好過……」
        他的續弦小他三十歲,他的二兒子和女兒很不原諒,因為他們在一起時,是堂伯母還臥病在床的時候,所有的情緒都還在,那是很難被描述或辨識的困擾。
        那幾年發生了太多事了,二堂伯的孫子是醫生,在長庚。所以,後來就轉二堂伯去林口總醫院看。因為孫子是外科,忙得離譜,介紹的幫二堂伯看的醫生打錯針劑,那是之前就打過的劑量……是一場意外,但是很嚴重,所以弄到後來,紅血球和白血球對打起來,就昏迷了。
        「還不是那續弦在旁邊二十四小時看。」四姑說:「這種事誰對誰錯也很難說……要緊的時候,老人身邊要有人……才是真的。」
        伯父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有時候,身邊有人也沒用。前兩年的那一次大手術……我也是等於死過一次了。那時候,他們因為怕我在膽的開刀過程心肌梗塞過的心臟會受不了,就這樣擔心了半天,一直沒辦法決定。」
        「他們在病房裡討論,我也有聽到。所以,我就說……刀還是要開。」伯父跟醫生和堂哥堅持地說:「一次開完,不然就好了,不然就死了……算了。」
        那外科醫生跟伯父說:「你很勇敢,很多人都怕。而且,真謝謝你,因為你這樣說,我動刀也比較有把握。」那回的手術太大,動刀時間拖好久,恢復時間也拖好久。「什麼都不能吃。餓太久了,所以腿都沒肉也沒力了。但是,還要下來走,護士還是就叫我一定要起來走,不練習走,以後就完全不能走了。」伯父說:「幹!才手術完第二天。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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