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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山大飯店

发布: 2014-5-22 15:06 | 作者: 顔忠賢



        她說,圓山本身還沒有山後頭可怕,其實是往後走的,上百個山後的羽毛球場,那裡充斥著一塊一塊的歪歪斜斜卡在上山階梯旁的空地,小攤子,像亂葬崗。她說她有一個朋友提過小時候會跟她爸爸上山來打羽毛球,好多人,好多場子,像法會,像山寨,像一群荒唐的山鬼,每天的上戲,搬演。而我們當時就在那山路中,山寨的現場,而天依舊昏昏的,奇怪的是,空氣中混濁地,不可思議地……竟傳來了一個歐巴桑的歌聲,令人難忘極了,那是完全走音的卡拉OK,台語歌的清亮,晃動,歌名我彷彿記得,叫︿追追追﹀,本來應該是黃妃唱的,又高又怪的女聲才對,但,在這裡,卻荒腔走板地,唱著又甜又裝漂撇的鬼叫。仔細聽,竟然還有好多處,好多台語歌,遠遠近近,江蕙的,謝金燕的,在喝茶的地方,某台廉價的伴唱機伴唱回聲,麥克風,爛喇叭,山麓的回音,形成一種俗又沒力的完全不合音的合唱。而且天就快黑了。還有一座不小的廟,弧形的樓梯,欄杆旁有石雕大象,刻工刻得粗糙又不好,但卻反而又有另一種怪異的傳神。往上走,正中心,有一座二米高,用黑石雕的觀音,四大金剛,金童玉女,好陰的廟,在山側,大樹的深蔭中,就這樣,巨大梯階旁的白象,柱頭水果盤,都是不太正常的行頭,像印度教的邪廟,有些怪動物的或怪植物的更令人狐疑的印象的陰影。甚至,旁邊的不鏽鋼板圍牆上,竟然鏤空地用最上緣,鐫刻了一整排的卍字。而路旁,還有葉很大的雜草,還有蔓生的爬藤,沿著路旁爬上了廟緣,移動迅速而混亂的昆蟲和爬蟲,而那些小心的蜥蜴、蜘蛛,正攀上了更多的怪異的地方。我發現了比陰廟更陰的怪地方。那是一個凹處,小篷下,某些窟洞,都是撿來的破家具、陶缸、佛像、動物模型,而入口,有個低階的石塊像欄杆式的排著,那竟然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大字,偌大的每個字都被寫在一個立方體石柱礎上,排在小廣場的側壁,但是,奇怪的是,石柱上都有一尊又髒又舊的彌勒佛,大大小小,金色的,洗石子的,但看起來都是撿來的,落難神明。更後面一排良心傘,像神明的令旗令箭,在山壁荒蕪的爬滿的爬藤前,更為詭異。
        我看得出神,那麼小小的像流浪漢逗留盤踞的路旁野地,卻變成一間彷彿有神通的小廟,一個像萬應公的鬼地方,一個像巫毒教派的收破爛祭壇,或就是,養了流浪狗很多像惡獸一直吠陌生人們的某異教聖地。那種彷彿藏住了怪誕又不堪的過去,有著守護者式的又小又眾的邪神們,但仔細看,卻又只不過是鬧劇式那麼瘋狂地現身又隱身的某種混淆傾斜又光明正大的古怪所在。
        就這樣,越走越久越深的我越覺得不太一樣了,那使得不遠處的圓山飯店,看起來,竟反而還好,竟反而變得像個較容易辨識或信仰的神祇的大廟……那般地令人心安。
        那天,去圓山其實我是從車窗看出去的「臺北」的光景開始的……車子飛快地駛過堤頂大道,一直走河邊,沿堤防走那裡的高科技大樓是內科的科幻片場景。而更過去是大直的邊緣那更頂級的豪宅區,再遠一點的後方的美麗華摩天輪光影。那都是最新的最未來的也和過去離最遠的,臺北。還有一些更零星而更怪異的,有一個招牌很大的水蛙魯餐廳旁邊有一個軍方宿舍,門口仍有一面寫著忠貞兩個楷書大字的白牆而陽台的鐵皮加蓋仍用和忠烈祠斜琉璃瓦屋頂的黃。再往前一點,就是另一種光景。沿著河堤再往前,就到了海軍總部了。大門口前面的巨大的錨,那是經過北安路的某種更龐然更肅穆的暗示,軍方的遙遠的不要靠近的。然後是忠烈祠的憲兵前觀光巴士觀光客在旁邊拍照。中央廣播電台或美軍俱樂部慘白夾雜冷灰的那時代的遺址。再旁邊有空地有小亭台座椅和綠蔭所剪成動物很大但沒有人的公園。
        臺北圓山飯店有兩條極著名的密道……是因兩蔣時代有很多國內外政務官元首要來此參加國宴的極祕密設計。這兩條密道位於地下二樓,萬一發生空襲,貴賓可就近至地下二樓防空避難室躲避;若一旦發生威力更大的核彈空襲,即可迅速進入防空避難通道。這兩條密道往東可達北安公園,全長七十八米,共有四十五個燈座,八十六個階梯;往西可抵圓山聯誼會劍潭公園,全長八十米,七十五個階梯,內部蜿蜒曲折,一直到出口處可以見到兩扇長期深鎖的金屬門,打開後還會見到兩座高約五米的石牆遮蔽,外界根本看不出這是坑道出口,兩條密道皆為二點三米寬二點一米高,有如螺旋一路向下盤旋,寬度可容納二至三人同時並行,最特殊的是西側的密道旁還設計成約一人寬而以磨石子為底類似溜滑梯的滑行道,由於滑道兩端距離約七十米又是一路往下盤旋,就被戲稱是全世界最長的「溜滑梯」。
        更後來過山洞和很多高架橋,那車開過頭到竟然過中山橋,到了北美館花博的現場好多人仍然在排隊,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庸俗而熱鬧。本來是要去圓山站,司機走錯。錯過了上山的路,上圓山神社,卻是經過橋頭而到了中山北路上的大同工學院,到了捷運民權西路站附近十幾個出口。我決定下車,坐在摩斯漢堡發呆等她。旁邊,有一個娃娃音少女和一個業務,在看蘋果電腦說日文,在上日文課,那男的有種日本人的年輕客氣。「你沒有男朋友嗎?」另一桌的三個熟女穿花洋裝怪黑絲襪在大聲聊勝於無地聊天,每個都穿超短裙短褲拿機車包LV包而且妝極濃。另外在寫Samsung的pad的一個包包上別一隻小熊左前方的少女在仔細地看她的指甲。我心裡只是老想著這個時代和圓山那個時代真的很不一樣。就這樣一直到要去捷運站出口接到她才離開的我在上那個時代的圓山前,好像就迂迴地先這樣停住地先在山腳下感覺了這個時代這個地方這些更晚近的民風民情一下,有意無意地……那裡是現代也是現在。離後來進入的圓山的「古代」雖然不遠,但其實好遠……更後來,check in之後,我們就先在大廳旁吃下午茶時,她說到這裡舉辦過國宴的故事,她說到她朋友們曾經來這裡表演過,那時候,她朋友是女校儀隊,被邀請到現場對國外貴賓表演,就曾在一個很大間的像總統套房那麼大的房間裡休息集合準備,她說她記得的不多了……那時候太小太緊張,好奇的一整群穿制服的女同學一起趴在欄杆上向外眺望看著整個臺北的風景發呆。
        更後來我們就坐在松鶴廳比較靠大廳的座位裡,往旁邊看有一個廳海報是一個國際的近代生化機器會議,有另一個廳是名為本草綱目兩岸中草藥的老產業會議。又新又舊地同時出現又同樣招搖,我們只是低頭吃著有上百道菜的buffet,但菜很難吃得令人掃興,所以我跟她說到昨晚作的一個夢。
        夢中她在排隊的一個大賣場當場抓到一個小偷,有人就指他拿走了一包包水餃用的那種絞肉,但已然找不到,他面貌淒苦,在大熱天,仍穿著很多層很破的衣,又髒又舊,像流浪漢或叫化子那種,好多口袋翻都沒有了,就是找不到,但是越翻開衣服,就越臭,一層一層翻開到裡面,卻沒發現他偷的肉,他也沒抵抗也沒辯解,只是保持一種恍惚地笑……
        更後來,被人搜身時,我們站在旁邊的人,才發現,他那些衣服都是撿來的,上面還沾滿了很多不明的印漬,餿水或尿液的殘留痕跡,但是,更令人吃驚,反而是他腹部有一個很大的瘡,還滲出濃稠的血水,很可怕,還有蒼蠅還在皮膚腐爛的傷口附近飛來飛去,他仍然不在乎,繼續地笑。
        我說,或許我們該講些和吃有關但好笑一點的故事,然後接著就說到了前幾天在計程車上,所遇到的另一件事。那是車上小螢幕的電視中,一個很灑狗血的談話性節目。那時在窗外的街上,大型看板,有三個很顯目的招牌,都髒髒舊舊的,寫著很庸俗的大字,分別是,希望城堡,禿頭檳榔,臨水三奶夫人,我說,他們在討論北韓,有一個老社會版記者當年混進去過,繪聲繪影地,在店裡會吃到某種流傳中的無名肉。有另一個人說:是狗肉,但是更可能是人肉,很多人吃過都這麼說,很香,但吃起來很腥。這種事很多,他說,其實,臺灣五十年代也有,有店賣人肉,那年代甚至有小孩常不見了。聽說是喪盡天良地拿小孩心臟去做燜香,燜肉。他露出賣弄的神情說,古代更多,連《本草綱目》,有人肉為藥。戰爭,更沒辦法,以前大陸在八年抗戰時,傳說過,村子裡,沒東西吃,就吃一種粉紅色的土,叫觀音土,吃到肚子都脹起來了。沒鹽,就從糞坑挖出石頭來燒,從那些又臭又噁的排泄物中殘存的雜質燒出的碎碎的髒髒的結晶,重新拿來當鹽巴。古代的戰火連年,沒食物,常常把戰場的屍體也拿來吃,甚至,行軍帶人肉乾,連曹操,也這樣。安史之亂,有些城被困太久了,完全斷糧,弄到後來,城裡百姓只好易子而食,守城的將軍還殺自己妻妾給士兵吃,那些太太們太可憐了。但是,全場的人越談這些就越淒涼沉重時,只有一個年輕一點的特別來賓,反而有點開心而揶揄地說:還是現在好,沒那麼慘,但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吃人肉的問題,可是完全不一樣了,前一陣子,有一個很有名的新聞,那是在國外,有人登報,反而想要被吃,是徵吃自己的肉的人。
        「為什麼我們都喜歡這種噁心的玩意兒?」她笑了,接著又說到一個貓屍的故事,也在計程車上。車窗外,我坐的計程車正停紅燈。看到騎機車的兩個女人,看起來就是母女,長得很普通,不好看也不難看,就是那種看過就會忘的臉,兩個人都有點胖胖的,都戴尋常的安全帽,就騎在同一台機車上,兩個人面有難色,一直在回頭看柏油路上……看了好一下,又一直看紅綠燈變燈了嗎?本來以為她們要撿從機車上掉下的東西,但母女在嘔氣冷戰,又在大馬路上,所以忐忑不安。
        那裡,就在南京東路、敦化南路口的附近,又在地下鐵施工工地的旁邊,停著等紅燈的機車汽車公車都非常多,下午二點,太陽很大,空氣燥熱極了,大家都在一種想趕快離開那裡的不耐煩之中。這時候,我伸出頭,從車窗口往外又往下看。發現那對母女回頭看的柏油路上……不是她們從身上掉的東西,而,竟然是一隻貓。還就靠在我坐的計程車前輪旁的很近很近,還像剛被撞傷。我嚇了一跳,一開始還以為已然撞死而變成是壓爛得面目全非的扁身貓屍了,但是,仔細看,牠還只是躺在路上,身體的毛極度紊亂,頸部流出的血漬雖然不明顯,但是卻已四肢蜷曲瑟縮,甚至還有點不自主地抽搐,但是全身仍然不太能動,大概有很慘的內出血那種難過。那看起來,比貓屍更令人難過……就在那時候,那媽媽從摩托車上已經走過來,很小心又很不忍心地蹲下來,她看起來是要抱起那貓,但又停在那裡,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停滯,大概是怕牠有內傷,身體有內出血之類的傷,或更深更難測的看不出來的骨折。
        載我的司機說:「這可不是我撞的。」從前一個紅燈,遠遠地,他就有看到了……應該是被前一個變燈要搶過馬路紅燈的車撞到的,那車一定是開太快了,沒看到。因為,對司機而言,一般如果撞到貓是很不好的,太不祥了……
        甚至,這種車太多的市區裡,是不太會看到貓,大多看到的是狗,那些狗,連綠燈也會看。我說,「大概是看人停了或車停了才走的」,「動物在這種市區要活下去,是要很行的,不靈敏不行的。」他說,「這種動物都是有人養,那貓是虎斑的,毛滿漂亮的,應該是有錢人養的。」車太快了,沒辦法……就在那時候,一邊覺得牠不知如何,或她如何送牠去哪裡,我正有點悵然,也有點不安地心虛著的時候。看著那貓,我還正想下車去幫忙那媽媽,但正在趕路去找我姑姑的路上,紅燈也快變燈了,而且車子又在大馬路中,實在是有點遲疑……就在那一剎那,車突然開了,就完全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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