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山大飯店
发布: 2014-5-22 15:06 | 作者: 顔忠賢
太晚了，她不能過夜，最後我就送她走下山去搭最後的捷運。我們從圓山走下來所走過的那一段路，那很暗一如鬼鬼祟祟的鬼魅埋伏的舊樓梯和保齡球館旁的老隧道都很奇特，有種時光倒轉的效果般的華麗光暈，尤其是經過那隧道的洞上邊的牆壁已剝落的髒髒亂亂……咆哮一如疾風飛過的車，暈黃反射投影的光，彷彿是時光機器的轟轟作響，那種時差的轉換使剛剛圓山裡所有的現場都像是前世，像是我們已然過了冥河的冥界，喝了孟婆湯而已然回不去了……那麼惘然。
所以，她走了以後，我自己一個人走到了士林的夜市時，心情不太一樣，像︽神探狄仁傑︾那電影中的鬼市，從長安京城宮中的華麗森嚴的宮殿走入了地下的三教九流鬼蛇混雜的混亂……我越走越晚，夜市越走越遠。有些老店我還認得，我看到了好大的字，三十年老店的花枝羹，蚵仔煎，天婦羅，綿綿冰，老地方，還有一些有典故的名店，我家泡泡冰，豪大大雞排，陌生人乍看都不知道是什麼鬼店。甚至，有些店我不認得了，在賣塵殺手，賣超辣背心，爆裂指甲油，還有些店在賣又髒兮兮又臭不可聞的麻辣魚蛋，綜合煎，青蛙下蛋種種怪東西。這夜市變成了鬼市那種……鬼祟蠻荒而充斥了魑魅魍魎覓食的餓鬼般的角落……的令人迷惑。一如整個臺北在圓山飯店山下，在那種皇城下看賤民的市井的眼光中，都如此地台如此地野，如此地蠻荒而充滿怪物般的氣息……再過一會兒，午夜的店開始收了，有些攤子也撤了，巷子變得更暗，但是很多個穿得很辣還染金髮的少女還一邊吃一邊用手機自拍。陽明戲院，在上演︽糯米歐與茱麗葉︾，後面是夜市旁小廣場上有一個三百六十度螢幕正播放著電影廣告，週末上映，很科幻又很古代的新動作片，︽雷神索爾︾，很短的預告片，講了一個神話，一個英雄從天神被父親放逐謫貶成凡人，畫面的特效很誇張，打雷，彩虹橋，巨人毀滅者，會從眼睛噴火。我心想他也是困到這種餓鬼的老市井裡離不開了。我走得太累，就準備叫計程車回山上的圓山大飯店，離開這個鬼市，就這樣，甘願一點地……回去，回到宮中，回到古代。回去時，已然有點晚了，那古代的飯店門口的服務生一點也不古代，他們正開心地玩耍，有的在混鬧聊天而調笑，甚至看客人送行也不理。
上樓前我故意繞到V樓後頭的那一面老長牆，有很多黑白照片充滿了那時代的歷史和這飯店的過去，蔣宋美齡和很多極高階官員有的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種種名人都在，所有的玄關，大廳，宴會廳，甚至入口斜屋頂二樓名花圃是用來招待那時代重要的外國總統或外交官的地方，所有的黑白模糊照片裡的現場都非常地盛大而壯觀但是對我而言卻又那麼地遙遠而陰沉……
這裡是主題樂園嗎？我心裡想……後來我就坐在大廳沙發，在那空曠的晚上，看到的那時代更多不一樣的餘音繞梁，大廳的梅花藻井，大樓梯，大廳，地毯上的印花，牆上的大山水畫，有一區叫金梅齋。櫃檯後的福，金字，宮燈，木櫺窗，中間大盆花，藻井的光，等候區的大木椅，紅墊，印字，福祿壽，花草紋，圓苑，文化，尊貴，品味，好高的大紅柱，三隻龍盤旋成的天花板塊，像國慶牌樓。而這麼晚的這大廳竟然還有很多個日本客，有一對有點年紀的夫婦，丈夫左下巴有一顆很大的痣而且長白鬍鬚，還有同團的始終在互相拍照的少女們還在拍。那時候的我還正坐在大廳候客區的沙發上在看那幅很大幅的國畫，松鶴廳前的松鶴圖，那些工作人員的夜班極像公務員。還有某些奇怪出入的歐巴桑來借廁所，還有來開會加班中的保險業務會議，穿可笑制服的員工，竟然還有一個戴牙套的中年婦人站主櫃檯。但旁邊一直出現很煩人的吸塵器聲和第一銀行提款機的廣告配音，「下午茶，是養生茶，老公你要什麼呢？」
這裡……好像聊齋，一個夢境，走不出的古裝的夢。
圓山，古名圓山仔，位於臺灣臺北市士林大直間，為基隆河南岸的獨立小山丘，標高約三十六公尺，面積則約有數公頃，該土丘原名為「龍峒山」，其名來自此區域本來所住的平埔族分支凱達格蘭族「大浪泵社」的閩南譯音，後來因山丘平緩，被後人另取名為「圓山」且沿用至今。民國五十七年獲得美國︽財星雜誌︾評為世界十大飯店之一。在飯店的中國式建築上採用相當多的龍形雕刻，故有人稱此飯店為「龍宮」；除採用龍形之外，亦有石獅、梅花等中國建築常用的圖案，金龍廳的百年金龍，是日治時期留下的產物，本來為銅身，圓山將其披上黃金外衣，更顯氣派，地下樓牆的九龍壁，與大陸故宮的九龍牆相似，在飯店內外的龍雕約有二十萬條，也因此讓圓山大飯店有龍宮之稱。建築內外都以龍做為裝飾的主要題材，極具輝煌尊貴的氣派，飯店大廳中央的天花板上，有一梅花造型之藻井，雕有金龍、鳳凰，取其「龍鳳呈祥」之意。而內部的裝潢陳設，以及家具擺飾，無不皆具中國傳統的藝術色彩，極見匠心獨運，尤其遍懸各廳的畫飾與浮雕，如︿唐人雪山圖﹀、︿洞天山堂圖﹀、︿清明上河圖﹀，以及周公興禮作樂浮雕等均屬自名家手筆，其他如各色各樣盤根錯節的盆景奇石、連綿的大理石階梯欄杆，號稱世界最大的旅館大廳與房間內部的明式紅木家具更是代表著蔣中正時代大中國思想之表徵，表現著要搶回大中國的雄心大志，決不偏安於一角。
在當時的圓山飯店是中華民國對外的國際招待所，其半官方機構的神祕色彩，裡面所用的餐點不是標準貴族西餐就是中式宮廷大菜，當時的圓山飯店是如此的尊貴，簡直是王公貴族的後花園，是蔣夫人的私房錢、私房菜、私房花園。
回房間的走廊上的我仔細看了一幅房門邊的︿康熙出獵圖﹀，木蘭獵場是複製的原尺寸輸出裱裝，原畫在故宮我有看過，裡頭有很壯麗很多騎馬的八旗軍將領和侍從整齊排列圍繞在一山林中，很典雅但又很殺氣騰騰……另一端，有一幅國畫是真跡，畫名是︿孝感動天﹀，有一隻大象在田的旁邊，孝子在耕田有鳥在他的附近盤旋著的那種老派的溫馨感人。走進房間裡。天花板的刻紋是仿古典的過多裝飾的條紋，很像是甲骨文或饕餮圖案之類的圖騰，但是倒在床上不動發呆好一陣子之後的我看久了，卻覺得好恐怖，好像會動到一如長蟲爬行而永遠不停歇地蠕動變形……但是越來越累的我越來越沒辦法辨識真偽……最後我只躺在仿古的床頭看著電視，上頭正在播杭州市中心有一座山上的靈隱寺。有一個湖叫西湖，有一種茶叫法海指月，功夫茶，龍井，焙茶葉，那是一個名叫《瘋臺灣》的節目去拍的大陸，那女主持人叫Janet，一直用一種英文腔的中文，用一種外國人的腔調在拍在談一條老街，或是用影像剪接和高難度攝影種種極新極繁複的現代腔調在打量那古代，越看就越覺得和這老圓山老旅館裡的古代好不一樣……但浴室是空洞的，看起來剛整修不久，新的，沒有雕梁畫棟，沒有龍紋圖籙。
我泡在缸中好久，感覺著……完全的停止，不再想去想太多太遠的，只是昏。但，眼睛張開還是發現，這新的浴室只像三流的小鎮火車站前的旅社賓館，便宜的粉色亮光壁紙，二流的沐浴用品浴簾地磚和鏡面，正在泡的浴缸也是淺藍塑膠製的尋常……我並不想面對這些，也不想太挑剔這裡，我再閉上眼，只當成是很個人的泡湯的缸。這是一種逃離，一種空，一種無品味也無國仇家恨的……放棄。畢竟，這裡還是古代。
因為坐在那裡，我看著旅館的一本叫《圓訊》的刊物，裡頭，寫著好多歷史花絮，國宴的故事，艾森豪總統套房，這裡本來只招待國賓，這飯店從四十一年蓋好，至今已六十年了。但我仍然只是泡澡抽菸開窗。想著前面的高架橋大概破了這裡的風水，像某個巨大遊樂園的巨大雲霄飛車，這裡不免已退化到只像一個大型的香客中心，老式的救國團山莊。但是，這裡仍然令我緊張，因為某些房間裡的樣式，一如浩氣長存的《禮運大同》篇種種的題字碑文書畫。但是最後才好一些……因為發現陽台的燈終於熄了，突然那古典樣式的場景暗了下來，變得陰沉而隱隱約約地……我反而喜歡這樣地變成了壞毀了古蹟那種廢棄感，一如《神隱少女》的那種半舊而懸空的巨大湯屋那種好像可能會有些神祇或妖或幽魂從某些房門飄出來的氣息……那般神祕了起來。
此時從浴室出來的我反而老是看到房間裡所有死角清楚的倒影，而我的裸體就映在落地窗的長空夜景，疊著窗外臺北的建築燈火的天空線上，像長了好多怪異的紅斑。使我想起有人挖苦這裡，來之前跟我說過，「圓山很老很潮而霉味很重，希望你的背不要起疹子。」
這使我想到我們剛進房不久，我洗完澡出來時她也在那古典樣式的床頭躺下來……她說，電視有個節目，好變態。那是在巴西，在拍照時手上拿著的那一條蟒蛇咬了那一個女人的大胸部，就死了，但是死的是蛇，不是女人，因為咬到矽膠。另一個頻道，一個旅遊生活頻道的節目叫《幫我做造型》︵How Do I Look?︶，我看到的這一集，是一個拉丁裔的中年胖女人，在這一集被邀請來，要被改變穿衣的造型。鏡頭中，她穿bling bling的爆奶裝，超短褲，絲襪扯破好多洞，頭髮散亂，但她其實是五十多歲的歐巴桑，雙下巴，腰很多層，皮膚極不好，眼圈很黑，但臉上妝很濃很怪，每個穿法的焦點都在強調自己的缺點，在主持人訪談她的時候，即使她在場的妹妹和女兒都受不了，但她卻自我感覺極好，也強烈爭辯，即使對著三位評審造型師。我吃驚的是，她不認為自己錯，雖然我也不認為評審那麼沒錯，那三個造型師要改變她，節目到了中間，甚至，還對罵了起來。但是，我最好奇的是，她穿很暴露而且很庸俗這件事是不是有問題，是怎麼被決定和討論？很久沒看過這麼尖銳的對罵！有一件她從家裡拿來現場的低胸金色鑲片迷你洋裝，她竟是用來穿去教堂，這樣穿，才能榮耀我的主！
我說到剛上山時，坐的那輛計程車……那車有點髒，開門時，還發現旁邊落漆，有個零件還掉了一半，用膠黏著又沒黏好，看得到膠的骯髒的不規則翹起的一團。天色要下雨了，但又沒下，那種很燥熱的狀態，潮濕，悶到發汗，全身也黏著又沒黏好……的不舒服。計程車上東西很多，吊了些奇怪的小飾物，但是，又不是求平安的符咒香包那種，而是另一些不太容易辨識的花樣，器物。我想到有一部叫《人骨拼圖》的那電影，故事是有一個連續殺人狂，老是用計程車去找被害者，片子剛開頭，就是這樣，鏡頭停在後座往前座的某種陌生而莫名的緊張，再來就是，切割到好幾個畫面，座墊的汗漬，窗邊的裂痕，司機後腦勺的怪帽緣，我印象最深的，卻是，照後鏡下吊的巫毒娃娃類的看來又髒又舊的極不祥的吉祥物，是用人骨某殘塊精密切割雕刻成的一個極小的像現代抽象藝術式的不明雕塑。但是，在我看到的這個司機，好像沒這麼離譜，但是還是有點恐怖，在他擋風玻璃前，有一個白的圓筒狀金屬，像老式的照明燈，又像小型吹風機，或不知要測試什麼的測試器，阿波羅十三上頭故障的那一個零件那種老時代沉沉的鈍鐵器械的調調……但是，旁邊有一個水晶做的天使，真的裂痕很多，正前方陽光照入再折射出的光變得慘白暗沉。他的頭有點禿，胖胖的臉是圓滾滾的，很不起眼地笑笑的，笑的時候眼睛只剩一條線，那般又和藹又說不出哪裡有問題地令人忐忑，就是那種谷古實漫畫裡變態大叔的標準模樣。旁邊有一根金屬桿，底下有個桶狀的容器，但充滿細節，螺栓，接頭，再仔細看，竟然是一台直升機，縮小版的，是一台真正的會啟動的模型飛機。這是《阿凡達》裡頭那一台喔，他說，真的可以飛的，遙控器在後面，飛起來的時候，超帥，公園裡的少女都一直看著我?！
這時候，電視上，某新聞台又播了一個新聞……「搬家了，但是那家人在原來房子裡，為了報復房東，把一隻白色柴犬綁在流理台，活活餓死，一直到發臭，才被發現，隔壁的人才叫警方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