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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

发布: 2014-5-22 15:15 | 作者: 駱以軍



        ──評介顏忠賢《寶島大旅社》
        
        離開長壽街的我後來的一生好像是沒有未來的,一如我也沒有家而只有旅館的命,被老家族放逐之後就注定只能飄泊在這種永遠羅漢腳式絕子絕孫的身世裡,從一個爛旅館換到另一個更爛的旅館地活下去。從過去回到更過去,而未來始終沒有來。—〈寶島部。尾篇。清明。〉
        我想最有耐性的讀者,也很難不被這龐大小說的洪荒漫漶、幻夢亂竄的維度擊垮─如比太陽系大一萬倍的古老星系瞬脹又塌縮的,整團灰塵雲,閃爆後向無垠黑幕噴散而去的粒子幽靈,一種妖魔之子不僅要陳述「我這一族瑰怖駭麗的死亡史詩」,而是要演繹「死亡」這件事在文字佈展這件事的吞噬性與黑洞意象。每一串字鍊如此充滿顏色、強光暗影、腥臭芬芳,在書頁噴吐而出時,又形成一條往昔之街、古老廳堂、家族老人不同面孔陳說自己古怪悲慘滑稽身世的嘴角特寫……。但又在下一個敘事團塊,下一個妖怪夢境,夢境中再開啟的另一個夢中夢,或敘事者轉述另一個不在場角色之身世時,這不在場人物又轉述了另一個無關之人的大段獨白……這一切從故事核心不斷翻湧、不斷暴脹而出撐破並吞食原本故事母胎之子宮的「妖怪孩子」(或某種編印永劫回歸之基因密碼之,故事的病毒?)像一場超乎想像的時空規模的,「不存在裝置藝術」。
        他想把我們正活在其中的這個世界,佈置成一個巨大的「鬼故事」?
        一個在疲憊、色慾淌流、刻舟求劍的城市街道漫遊記憶,電影情節轉述,像布魯諾?舒茲〈肉桂色鋪子〉裡那些燈泡暗影下蠟白臉孔老掌櫃們龐大話術回憶的舊昔歷史碎骸……在這小說家偏執又繁華簇放的手指撥轉的,一個魔術方塊。像卡爾維諾《命運交織的旅館》那由一副塔羅牌任意搓洗、疊蓋、亂陣……而形成的故事網羅故事迷陣,對小說家言,不同時代(中世紀、文藝復興、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小說話語,決定了這些牌陣的複雜輪廓、維度,甚至立體離開一個平面的幻覺,「故事」(在二十一世紀的此刻,百感交集要鋪展開的,「關於寶島」的一個夢裡尋夢,百年孤寂,在父輩幻想啟程往繁華文明意義上,牛奶與蜂蜜之迦南地,而終破滅,成為鬼域的故事)的暴脹、灑豆成兵、漫天仙佛羅剎,夢境互相吞食,掘祖墳拾骨卻幻變成滿臉淫慾的日本美少女,或尤里西斯的隻身大冒險卻走著走著走進北野武的公路電影景框裡了。這個《寶島大旅社》的故事,大到、漫漫無盡頭到,像杜子春的一生(很多人的很多生)那樣過完了,所有的恐怖、親人惡死、被遺棄、所有的痛都被硬撐開眼皮經驗過了,最終只是爐塌丹毀,胸腔像破洞風琴張動嘴巴,不為了號哭、吁嘆、古典悲劇的恐怖與哀憫,而是為了「如何」,如何全面啟動的說這個「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一部小說家的願力想將一切顛倒夢想、一切有情無情同圓種智、一切劫毀與生滅全吞納其中的故事「大爆炸」。那是意圖將「寶島」帶進二十一世紀世界景觀的「摩訶婆羅多」化的說故事欲力,那樣大的時空圖景,那樣天河撩亂的家族怪物詩篇,那樣嘈嘈繁錯的怨念耳語,那像宮崎駿《風之谷》裡的超級巨怪機器人,巍然站起,同時各部位崩塌著、融化著,但同時又筋肉骨架繼續在這毀滅煙塵中恐怖的增長著。
        那恰像是台灣,這個島國的,「現代文明繁華夢」的一個隱喻。
        這或許是個祕密:作為同代人,然我是所謂「一九四九年集體大遷移至台灣所謂外省人」之第二代;作為遷移者的兒子,「遷移」的故事就是父親他一個人的故事。「多桑的客廳」(楊澤在為石黑一雄《浮世畫家》一書之序文所說)─作為童濛渾沌將來要開展爆炸成對整個人世之體驗的,最初模型(教養或傷害的黑盒子),我在慢慢成人的過程,難免遇到像顏忠賢這樣的「有身世的本省哥們」:而欣羨而嫉妒。
        譬如說:顏的父親,是台灣當年「太子龍企業」的家族老大(也就是說,我那個年代全台灣的小學生中學生,都是穿他們家作的制服衣褲),他家當年在彰化市中心有一家獨棟戲院,有一間「寶島大旅社」。這絕對可以寫一個「台灣布商在台中彰化地區興衰史」的專書,或他們的「文明小史」:日劇時期或國民政府時期,他們殷厚的實力(如他在〈長壽街〉一章所描寫),第二代男的栽培成醫生或建築師,女的或赴歐洲學音樂或赴日本學家政,儲備當醫生娘。這樣的家族網絡,追時髦玩車(或重機車)養狗、養鳥,玩房子,聽古典樂,收集真品武士刀,讀日本書吸收科學新知或玩女人;女人家則將家清一色佈置成「委托行」淘貨的日式洋裝、皮包、盥洗劑、電器。這後面的政商風暴和前景浮世繪般的「栩栩如生」的「文明夢」,一種從小活在比王複雜十倍百倍的家族人際結構裡,拜祖先牌位,喪葬的習俗,甚至顏從小學就像日本小學生會到大街最大的文具店,著迷觀看某支他想收藏的西華或派克牌鋼筆(在我可能還偷爸媽錢到永和柑仔店買蘆筍汁或五角抽那些垃圾塑膠玩具的同齡時光)。那是一個台灣布商的《百年孤寂》或《天香》的大故事資產。像建立在台灣彰化版本的《陶庵夢憶》,充滿物質史的可以追問老輩人的《追憶逝水年華》。他不像陳雪的夜市擺攤場景仔瘋狂愛戀的窮困少女時光;也不像胡淑雯的「泊車老爸」因此成為城市混跡但直面畸零人、瘋子、妓女、變性人、性成癮症女孩、嗑藥少年的一個憎恨「不義政權」的「女兒」。或童偉格的死靈魂充滿,父無法言說的枯荒北海岸。
        顏忠賢的父親,在「多桑的客廳」,給予這個孩子的「電影排場」,是一個對島外「更現代、更文明」國度(日本、美國、歐洲)豔異且朝上想學習、進入、變成大江所謂的「新人類」。
        當然在這個故事裡,如所有的「後來」(《紅樓夢》後四十回,顏本人真正的身世遭遇,或整個八○年代泡沫化後至今的台灣)那一切都像最恐怖驚悚的噩夢,一瞬間被吸進某個暗翳突梯像開玩笑的荒誕漏水孔,一瞬間樓塌了,眼前繁華蒸發消失了,家破人亡了。它變成一部「非要動員像好萊塢製作那樣規格,大批專業人員,不可能製造出這等效果」的,鬼電影。
        《寶島大旅社》作為一個關於「建構」的巨觀,似乎必須放在一宇宙空間維度,才得任其四面八方爆脹,即被「我」像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最後一章〈繁〉,所舉例:譬如福婁拜晚年最後一部想容納「全部知識」的瘋狂「圖書館抄寫員小說」:《鮑華與貝庫歇》,不斷繁殖,如地毯線織,層層錯縫的一個,駭異的「家族史詛咒的言說」─是的,到後來作為讀者,你未必有辦法像閱讀《百年孤寂》這樣的「邦迪亞家族樹枝串的死亡百科全書」;那樣建立一個「家族史幻覺」(或如《紅樓夢》)─但你會被那「宛若家族史的言說」:低迴、追憶、亂倫的暗影、孩童視角一知半解不確定曾見到的「家族裡說的祕密」,毀滅的遺傳、《基度山恩仇記》式的那個與生殖、與祖先、與典型大家族各房親屬鏈糾葛的仇讎、勢利、耳語八卦、屈辱……所有這一切聲音與憤怒、哭泣與耳語,像無數的太空垃圾,或闖入某一水域數十萬隻足以致命的透明毒水母包圍─一種「家族史故事言說」的「癌」景觀,如果用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癌」,因為突變而基因序列被竄改,使編碼的蛋白質產生畸變。《寶島大旅社》的「家族史故事」,似乎是一種關於這樣的「長恨歌」的刻意突變,腫瘤化、怪物化(像我們那個年代的科幻經典《異形》系列),它變成一種「預期來聽某一個家族故事者,空出來的聽故事房間」被那竄長、暴脹、失控的「神燈巨人」般,或如「地獄變」那壓擠在一起掙扎扭動的各種哀愁怨悔的祖輩鬼魂的核分裂颶風烈焰給撐爆炸碎。
        我自己閱讀時,至少第一瞬腦海就調度幾本不同的長篇:
        
        1.魯西迪的《摩爾人最後的嘆息》
        2.奧爾嘉?朵卡萩的《收集夢的剪貼簿》
        3.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
        4.薩拉馬戈的《修道院紀事》
        
        這是幾種完全不同的長篇小說建築形式。有藤蔓根莖狀的家族史故事幻術;有將夢境筆記小說化然逼近某一離散(或創傷)民族潛意識與民間神話的祕密下水道靈魂髒汙之濾鬚;有以舊昔之物,作為一種「偽時光擺設」,巴洛克式地所有傷逝蜿蛻之物,作為一種班雅明「過去之街櫥窗景觀」的藻井曼陀羅佈陣;另有真正硬底子,知識考古學重現某一歷史時期(中世紀,或十八世紀,或如顏這書中蓋寶島大旅社的日據時期台灣),帝國文明妄夢,在小說中「真正蓋一座夢幻建築」的當時建築學的「專家話語」;知識考掘學;泉漳不同頂尖師傅的風格揉雜或傳說禁忌;或日本帝國的天才建築師在這「國境之南」實驗夢幻中的「瞻仰歐洲」的脫亞入歐的「建築史博物館實驗室」。
        這部分我作為讀者,確實被他那卡卡西老師式的「萬花筒寫輪眼」的「建築師瘋狂之夢」─一座台灣二十世紀心靈史的巴別塔通天塔,從各處輔臂、塔樓、肋拱、鑲嵌影玻璃花窗、柱頭,無一處細節不下了這種「寫輪眼咒術」,一種奇異的「瞳孔收束」(因為要專注的這個家族的崩壞和哀慟太巨大了)同時又擴散(因為說故事的這個聲音漫灑出太紛繁絢麗的,「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片」,一種孤獨個體和這幅畫面中其他所有同時旋轉、墜落的葉片,之間的「命運交織」:獨語、旁白、夢境、一個空間的繁殖─不論是旅館裡的一台電視中正播出A片的劇場素描;一條班雅明式街景的佈置;日本的寺院庭園或色情秀場的明暗、濃淡、光陰、過度飽滿或初意枯荒的視覺強迫症;身世的纏藤淹漫;神鬼邊境的幽森漫遊;對一場性愛進入微物之神、感官如科幻太空艙儀表板閃爍潦亂……);因之顏展示的敘事肌肉,是充滿這種「水電工暴力」,他同時從卷軸中魔術般無止境展出那他正構蓋著的鋼骨、水泥、牆磚、玻璃、電線水管、大理石地磚……然同時用巨鎚在砸碎這個「也許就差一點點就蓋好的」,骷髏檀城,或數百隻墮落天使的擠壓肉浮屠、像芥川小說中那個畫師只差將自己最後一個寫真繪入的百鬼圖〈地獄變〉。他砸碎它,或一邊在搭蓋時一邊就悲傷的讓它炸裂。像那一幕最森冷恐怖的,這群失父失母的孤兒們,信了基督教,於是如夢遊般請了人按教會儀式,來到家中神廳,拆除砸毀那些一支一支木籤一個一個祖先名字依次進駐的神主牌,那一刻,這一支族人的命運,在這樣建築「我父祖們已在說不出為什麼的陰鬱、怪物中死光光,留下一座『寶島大旅社』、一座昔日電影院」的強大意志;和用巨鎚敲毀「這座故事的鬼魂不該只是被禁錮在顏麗子和森山,依『日月龍蛇鐘地理』,依森山(日本人)那折衷樣式與現代主義的『他人的夢境棲所』、神明廳、舊花園、裝了『現代』機械又科學的鐘、那些層層纍聚的,失落的文明夢」的瘋狂力量─這樣互扭、悖倫、衝擊、建與拆、懷念與怨恨、古老的招魂與現在所在的(更大的「繁華夢」中百鬼夜行)對兩列火車的對撞……到達暴力的最高潮。
        關於所謂卡卡西老師的〈萬花筒寫輪眼〉,舉例隨證之。譬如在「旅館部」裡,這個「我」的視覺,同時網羅至少幾個元素:
        
        1.那個篇章裡作為像科幻片場景的性愛閉室劇場的某一間現代旅館(或汽車旅館)像遊樂園般的佈置、設計。
        2.那次的男主角和那個像「鶴妻」(其實是不倫敗德的「人妻」)的A片式昆蟲學式照相寫實技法的性愛奇觀。
        3.這段「寄宿於旅館」的時光(或女主角離去後)男主角作的鬼魅怪異之夢。
        4.如蒙太奇跳閃在以上不同聲軌之敘事元素之間的,男女主角像《雅克和他的主人》那樣漫無主題的漫聊:童年的傷害、吸毒的經驗、某一次異國旅行的安哲羅普洛斯影片風格的孤寂運鏡回憶,或是因年齡差而這其實還是年輕女孩的「人妻」說起她的青春玩伴那朝生暮死蜉蝣聚落般的、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裡,米亞的後四、五代的新小妖人種的城市人類學式生命輕悲歌。
        5.穿插在前四種元素之間的,恰好這旅館房間內那台電視,隨意按鍵跳選不同頻道的某部好萊塢電影或影集(譬如《超異能英雄》、《怪醫豪斯》、《CSI》)或中國大陸電影(譬如《七劍》)。像故障播放器,以一種白痴式記錄片方式紀錄那斬頭去尾的電影情節或時空規則因這樣亂跳而變得時光重瞳、紊亂的一個「當代」。
        6.這一章節這間隨機選擇之旅館,周邊的台北街區之地誌學、街道興衰史,或「我」的不同時期城市的記憶沉積化石,而到了「寶島部」,則是像卷軸畫,慢慢工筆素描一個「彰化」、「大佛」、「長壽街」、「曾發生的大水」、「布商興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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