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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碎裂暗影瘋狂鬼魂與春宮家族藤蔓之巨塔的孤獨建築史

发布: 2014-5-22 15:15 | 作者: 楊凱麟



        這部分,或是要處理一藤蔓盤錯、樹枝狀家族史故事必然要像照相館;或像一條「另一張清代─日據─國民政府不同時期繪製的地圖」而從祖先之鬼魂中重建的「栩栩如生」的昔日之街─馬奎斯的「馬康多」;《陶庵夢憶》;〈清明上河圖〉;最後,由這些姑婆、姑姑們、死去的父親、母親、姊姊、家庭其他的親戚們的「從不斷累聚之陰影向下望」,像馬賽克小瓷磚拼貼的各人的亂倫、背德、負棄、被詛咒的中邪、惡死、怪病或由盛而驟衰,一小片一小片拼組成一座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
        它其實是艾可的《昨日之島》的魔術,透過一種錯誤的執念,以透鏡折射出一塊時光中或許不曾在的「被隱蔽的存在」,一種敘事的魔術從夢中塌毀之泥爛廢墟裡,硬生生蓋起的「倒影鏡城」,說話的全是鬼,但說話的同時將家族史的金字塔(「人肉浮屠」)全疊塔在這家族最後一個子孫(「我」)身上。像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一種鬼之哀歌的巴洛克、壇城、唐卡、亂針刺繡。
        至於小說家如何「惡童」那樣將「祖先之歌」變成鬼故事的幻術,也是摺藏暗佈。譬如:在老去的姑姑家,曾經豪奢繁華而如今像鬼宅的時間之屋裡,某個媳婦中魔般瘋狂瞎拚的奢侈名牌:那些GUCCI、LV、香奈兒、昂貴的洋裝、絲質湘繡襯衫、手工緹花長裙、別著蕾絲羽毛的各種淑女圓帽……堆在那死角,「嚴重發霉到鱷魚皮或小羊皮手袋,已然歪歪扭扭地皺如乾菜而塞滿擁擠得不像話的衣裳」……「快轉的成住壞空快轉的人世盛衰的令人難料的極其荒謬」……
        譬如:家族所有的人都瘋了,都有難以言喻的罪(曾把神佛吃掉了?),又譬如說,在「寶島部」尾篇〈清明〉裡,夢中一家人一起掃完祖墳回來,「女人們去燒點線香,安放一大堆蒼蠅在拜的時候圍繞來一起吃的牲禮供品,小孩們去壓又黃又紅的一疊疊成行成列的粗糙冥紙墓紙,男人們開始砍雜草甚至長出的樹根樹頭,拜祖先也拜后土,」而後便是在老家天井中吃潤餅:「太多瓷盤中近數十樣的各色講究的顏色鮮豔繁複的菜色:高麗菜、胡蘿蔔、豆芽菜、荷蘭豆、韭菜、芹菜、香菜、青蔥、小蔥、皇帝豆、滸苔、豆乾絲、肉絲、蝦仁、香菇、蛋絲、扁魚酥,還有我從小就最愛的菜市場老店的花生粉」,這時,這個我,突然陷入:
        「小時候我都拿捏不住包餅的竅門,要不包太大把餅皮撐破了要不包太小就沒有豐盛的感覺,怎麼包都包不好的沮喪。」
        過多繁華眩目的細節,或因「我」,這個家族最後一個回憶者「不會包」,可能歪扭、爆破、塌癟的恐懼,那成為這個巨大「鬼故事」像絲襪裂縫冰涼竄上的「惘惘的威脅」,災疫震搖、尖叫的在夢中不知自己已死的父系母系先祖鬼魂們,被甩出破裂的祖屋,我這時卻正拿著老式相機替這一切塌毀之家族鬼魂們拍大合照。
        然後是唐卡佩古畫中鬼王對阿難臨死前的恐嚇,那些「成群半枯骨半腐肉的餓鬼團團圍住了阿難和佛陀」;然後是一部叫《1408》的鬼電影,牆的裂縫滲血出來了,直看大有人從每一個陽台跳下去,這人被自己失愛的往日憾悔所崇纏,最後問:
        「那旅館到底想要我的什麼?」
        即使在這一章趨近尾聲,把祖先鬼魂的靜置時光,哭泣與耳語,像潤餅薄皮爆裂露出鮮豔駭麗的「妖怪化」恐怖片大場景。作為收煞、鎮魂、儀式的引渡或安慰,這些台灣古老儀式的如禮巡行,卻仍被這個「妖怪小孩」從夢境的換日線,移形換影到迷路的現代性機場出境大廳,新宿車站JR線入口處,日本(是的,「寶島」最核心塌落的「現代文明春夢」,那終究只是轉生不了成不了人形的「鬼電影」之夢綺地),老孤兒一路踟躕流浪在兩年伎町、未來科幻感的膠囊式旅館,這個將祖先牌位砸碎,從祖先殘恨遺憾夢境廢墟重起高樓蓋出「寶島大旅社」,卻一梁一柱、長廊房間照著設計圖蓋成了一塊域中、亡魂渡舟的「台灣文明春夢」的尤里西斯,通往那夢中國度的浮橋棧道:
        「醒來之後,離開之前整理桌前,所以仔細看看那經理給的古怪小籃子裡,有一個保險套和一個手淫用內在濕海綿的紙圓筒,美少女整群穿學生服,一張護貝的使用者,寫著:『本人確定,始未了!』安心,環境,守各樣之會員登錄,必要。東京都條例之知。全黑垃圾桶很素,像工業用的,很大正方形的口正下方,寫著Would u like to review what your life should be?」
        最後,在濕紙巾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旁邊有二十四的數字而印著的店名很大很明顯的出現,在正中央就出現了這兩個字「寶島」。
        我覺得他的《寶島大旅社》讓我的《西夏旅館》變成一種夢境的過渡型態,這不是自謙,同樣用這種旅館的概念、想像,我覺得遷移者後裔、暗喻,我可能是一種外省第二代,他其實是一條暴漲的溪河,他是一個流放串逃的運動感。可是這一塊台灣一直都沒有,包括揚澤曾經講過父親輩的故事,或是聽楊凱麟說的一些本省籍的長輩他們父親的那一輩,這種難以言喻的彆扭凹槽,就是它有一種很奇怪的視野,你會覺得人類文明的泛泛光芒好像一間鬼屋一樣,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把那三根火柴點亮,好像台灣的歷史只給這批台灣曾經的士紳階級或是比較上層,或是比較有創造性的,或是知識菁英,好像只給他們三根火柴的機會,可是當這火柴熄滅後,一切只能是〈迷失於歡樂屋〉裡的踟躕和夢遊了。這在長篇小說本來就牽動著他表述的形式。《寶島大旅社》恰好是把一種文明的過渡,過熟,糜爛的沉澱物,有很多種可以描述的裝置。包括裡面有很多可能都是不可靠的語言,包括他想要去玩恐怖分子式的爆炸。他有能力去把這種過熟的文明,你會覺得台灣老一輩鬼影幢幢的惱人夜裡的密室裡面,他又可以用他的書寫去建構一個靜止的繁複的鑿井建築的,好像是腸子裡的絨毛那樣的一個祖先的驚嚇之夢。他把整個祖先之夢或是家族史,命運交織的祖先的祖靈之屋,他把它布置成一部恐怖片、鬼電影、春宮秀,這是一本非常暴力書寫的驅動。我前面講說他在性的操作上,他進不了城,進不了愛,進不了他人的妻的子宮,在城市的地誌學上,他是躲在浮光掠影假的標的建築這些汽車旅館裡面,就像他之前在印刻出過的一本《殘念》,很奇怪的一種色情小說的書寫的一個昆蟲學式,或是機械年代的一種偏執在寫性,那種性其實是沒感情的,是一次一次的進入性,他在他這本「台北色情故事」的旅館裡,每一個章節是他跟這個美少女在台北不同的motel,台北的motel在這個空間劇場裡來說,本身都是魔幻的,都是童話城堡也可能是一個鬼屋,陳雪之前也寫過這方面的考察。而顏忠賢本身就是學建築的,他在這本「台北色情故事」裡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很像一個A片教學影片,就是這個「我」本身是一個性猛男、性皇帝,每次約會帶著這個充氣娃娃般的下一代女孩,這是不倫的,到這個台北建築裡是多餘出來的不存在的空間,描述的一個即興的約定的色情場所,然後他鉅細靡遺寫這些motel裡面的裝潢,很low的很山寨的,每次約會都是一個老師對徒弟的教學,就是他在對這個少女性啟蒙,他說今天我們的主題是網襪,是口交,或是邊看著旅館裡的A片,這是一個色情技術的展示,這在台灣的小說書寫裡,就是舞鶴和陳雪,陳雪是女性寫性已經寫到非常妖魔非常恐怖,另一個舞鶴是寫性的教父,但我覺得顏忠賢是另開出一個他自己的路線。後來他把人妻、旅館這塊,變成一種很奇怪的,做為一種顏忠賢時代幻滅掉的,台灣彰化布商的,寶島大旅社的,太子龍的這樣一個曾經的貴族滅掉了。滅掉了以後,做為一個已經失去線索的後裔,他如何要去追尋那個某一種精神性的,台灣人曾經在那個年代那個時間點跟白先勇、跟王文興、跟朱天文朱天心、跟張大春想要的不一樣的跨過換日線進入到現代進入到高度文明,從日本人這邊對歐洲的欣羨,一個帝國夢,一個華麗的未來科幻場面。但這個小說當它有了「少女」這一塊布置在裡面的時候,這一塊變成一個非常恐怖悲傷的隱喻。第一個女孩是亂倫的,是他人的,她是永遠不能著床的空的子宮;第二個,在尬這個女孩的場合,這些汽車旅館全都是台灣人自己做出來對世界錯誤想像的滑稽可笑的山寨版歐洲、山寨版義大利、山寨版羅浮宮,或是山寨版的日本和室、山寨版的中國唐風,他在這樣一個偽空間裡面尬這個不倫的別人的女人,因為永遠不可能著床,所以他變成一種德希達所說當這個詞的符號、話語的、形上的永遠的核心的指射被抽空掉以後,它永遠只是一些符號表面的狂歡亂舞,化裝舞會。這就是顏忠賢技術的祕密,就是性變成了他小說裡一種強迫症式的、科幻小說式的一種A片,一種有點怪異的,這東西其實我們都有在看日本的《全員逃走中》,或是那種誰都不准笑的,非常奇怪、很變態的,控制力非常強的大規格製作,可是他其實只是把一些人類本來古典的行為變成一個科幻化。這部分是這大小說其中反覆出現的一塊,好,他又繼續長,開始挖墳墓,去講那個一層一層的暗影下去挖的家族故事,這一塊其實是典型的家族式書寫,這是另外一本。你看這裡面我現在已經講了這本,還有那個家族史的「紅樓夢」,有色情的虛空,科幻的霧濛,可是問題是他又在這一棟一棟不同的台北的這些motel旅館再把章節加上去,變成一種朱天心的《古都》,變成色情版本,他把《古都》色情化,這些旅館可能有些在圓山、在大稻埕、在南京西路、兄弟大飯店、中山北路,不同的區,變成區中之區,刻舟求劍的一個基地,色情的場所,發展他的台北地誌學。
        小說如果做為一種理解世界的方法論,本來就是各種不同層次的知識跟話語像編織地毯那樣編在一起,可是我覺得顏忠賢不是這樣,也有,可是他比較像是一種海德格的,存在的繁(煩),就是會一直暴脹,根本就是個妖怪了,他的查克拉一直湧出來根本就是噩夢,然後你必須很耐心再看第二遍第三遍才會發現,比起我跟陳雪寫小說的,他更是建築師,是搞裝置的,每一個層疊建築像是《越獄風雲》裡那個刺青在自己身體上的建築管線,所有的空間都是他設計的。
        他造出一個非常恐怖的,你以為這個人瘋掉了,失控了,核爆炸,像癌細胞一樣不斷繁殖擴散,他的這些看起來規格過大的核燃料般的怨念,性的書寫,瘋癲,他很多時候的描述方式不像是《紅樓夢》那樣古典的場域在演,也不是張愛玲式的勾心鬥角,他全部是姑婆講了什麼姊姊講了什麼,你記不記得當時講了什麼,可是他回憶的大的段落裡面又會接著出現大量電影,然後這些電影本身都是科幻片。我覺得現在投注在台灣純文學小說的評論話語,其實像是一個歲月靜好的封閉的話語世界,這個話語世界其實有一個很龐大的脈絡,比如從五四過來,比如台灣這幾年是從台灣的家族史,從女性書寫,同志書寫,情慾書寫,城市空間書寫,大概就這些。但這些年以我們這群朋友來說,可能我跟陳雪是比較純質的附著在小說語言地表上在寫小說的人,可是顏忠賢跟成英姝是各自在三十幾歲時候有在權力的世界泅泳過,又完全撤退變廢了的。他們不是想像的。陳雪說我們很會寫個人生命史、個人的瘋狂,聚焦在某一個父親的瘋狂,母親的妖怪,我被遺棄時刻,我們比較會處理這種比較聚焦的運動裡。可是顏忠賢們曾同時有在大的權力世界打過滾,然後他們有對當代大的、最流行最時尚的不管服裝還是影評裝置藝術,他是用這樣未來學或是科幻材質來偽造這個棧道進入到《寶島大旅社》。顏忠賢是一個在書寫上更奇怪暴力的恐怖組織,他假裝成這個通往感傷的、被遺棄的,其實全部都在這個繁,那個癌細胞分裂把你的閱讀之眼撐爆,我自己在看的時候也常覺得受不了了,可不可以不要看(笑)。但其實在裡面有一些在台灣已經關閉起來的,可是在西方是非常羅蘭?巴特式的浮游聚落,對於感官跟表象快速的朝生暮死,關於美學關於裝置藝術的,一種奇怪的狀態。他說他在紐約遇到中國大陸十幾年前的藝術家,用貨櫃去買大陸一胎化時偷打掉的幾百個或是上千個嬰孩的屍體,變成他的一種裝置藝術。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妖術幻術在文體上的講究,但他很奇怪,我覺得他在閱讀的時候很容易會讓讀者產生一種很痛苦的核汙染的傷害性,又有一種疾病的隱喻的癌細胞式的凶猛串長,但他又帶有這種好萊塢最新最時尚最奇怪的空間概念全部在他布置出來的空間。
        在他想描述祖先發生的《紅樓夢》故事的時候,他是透過夢境,當他最後一路在找尋文明的起點的時候,不管是傷害的起點還是宇宙大爆炸的起點,最初的那個啟動原始碼,最開始的時刻是什麼?他透過這個纏線交錯的情結,最後追逐到日本東京,我們最後看到的是一場非常可怕華麗的色情秀,一場非常漂亮的煙火。他一方面寫祖先的肉身浮屠,另一方面也寫極限的女體的高度的未來感高度的科幻變化高度的現代性技術進去控制的色情的一場春宮秀。所以這一本書其實可以當作一個非常奇怪的,像我以前寫《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的時間上的謬論,這是一本寫給未來的東京夢華錄,或是寫給未來的滅絕史。他好像是直接進入到鬼片的遊樂園,一定要彈一下手指才會進入到一個散會的語言,這個語言的城堡才會忽然變成一個嚴密的祕密之陣,但如果你不願意去彈一下手指……就像那部講魔術師的極致的《出神入化》,它就是把幾種魔術的概念瞬間擠在一起,可是那個魔術是你得要願意去承受就像對性的想像,奇觀妄想,對於台北在我們現在已知的台北城之上,還可以忍受再蓋一百座不存在的城市,對歷史也是對夢境也是,就是你願意讓你詞的敏感帶去開發爆炸,你進入到顏忠賢這本小說就會整個全面啟動。
        
        ======= END =======
        
        

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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