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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去就好

发布: 2014-7-25 08:42 | 作者: 林培源



 
  慶豐半夜肚子痛,像有人拿剪刀在胃里絞。他痛得睡不著,爬起來下了床,摸黑走進廁所。他蹲了很久,才清空了腹內的絞痛。沖完廁所,他猛地站起來,雙腿發軟,額頭滲出汗珠。廁所窗口漏進來一絲晨光。他爬上床,重新躺好,胸口跳得厲害,透過蚊帳,他望了一眼玻璃窗。天快亮了。
  他感覺整個人癟下去,身體變輕了,就要浮起來。一個人要死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身體變輕,腦袋腫脹,恍惚身邊站了一個看不見的魔術師,他施展魔法,只需一刻鐘,他就能浮起來了。在天亮之前,浮起來。
  慶豐望著黑夜里文珍的臉。她睡熟了,呼吸很輕。他從未覺得妻子離他這樣遠。
  他答應過文珍,父親死后,不再過問和他有關的事。「人都死了,就不要再想了。」文珍這樣告訴他,仿佛死去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物品。慶豐答應了,但是這晚,他心神不寧。一閉上眼,那個中年男人的臉就會冒出來。他趕了很遠的路,喘著粗氣站到慶豐面前,握住慶豐的手,懇求道: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這句話像咒語。這個從未見過面的人,不知從何處來,敲了慶豐家門,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兄弟,這次你一定要幫我!慶豐剛午睡起來,意識迷糊,他怔怔地看著男人,男人臉色愁苦,兩簇眉毛往下撇,口音不像本地人。那天妻子帶女兒去了外婆家,家里剩慶豐一人,他倚在門口,警惕地看著對方。
  男人未經慶豐同意,走了進來,他揀了張椅子落座,神色慌張。小暑剛過,天氣熱得像蒸籠,男人滿頭大汗。慶豐端了杯水給他,他一口灌下去,喉結上下滑動。慶豐怕他喝太快噎死在家里,不由得勸道:慢慢喝。陌生男人喝了水,抹一抹嘴,說:兄弟,我來找你,是想請你救場。慶豐一臉疑惑,他盯著男人的臉,試圖認出這個人究竟是誰。
  男人拍拍椅子說,兄弟,來,你坐,你坐啊。
  慶豐又驚愕,又反感,他自己才是主人,這話該由他說才對。
  慶豐坐下。男人環視了一下屋子,眼珠子是混濁的,卻透著光,他說,兄弟,我要借你一口棺材。
  慶豐一時沒聽清,愣得張大嘴巴,半晌才回過神,對不起,你說什么?
  男人重復道,我要借你一口棺材。
  這次,慶豐聽清了,男人說的是「棺材」,而不是其他。慶豐的臉色不由得沉下來。從小到大,他最討厭的一個詞,竟從這個男人嘴里冒出來,而且,他開門見山,要借棺材。
  「借棺材?」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慶豐第一反應是拒絕,他不僅婉拒了對方要求,還一再否認:你找錯地方了,我這里沒有棺材!
  男人蹙緊眉頭:怎么會找錯地方呢?門牌上不是寫著「清平街28號」嗎?
  慶豐很久沒有注意釘在門口墻上的藍色門牌了,牌上的字他倒是一個不忘。他機械地點頭,沒錯,是28號,不過,你肯定找錯了,我這里沒有棺材。后面一句話,慶豐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男人沒察覺出慶豐話里的意思,繼續說,這不就對了嗎?找對地方,就找到棺材了。
  慶豐揉揉眼睛,他一半的意識還滯留在午睡的夢里,另一半,則暴露在白晝的光線中。現在碰上這么一個奇怪的男人,趕也不是,不趕也不是。他一肚子氣不知該往哪里撒,只好干坐著,想看看這個男人還有什么話要說。男人從上衣兜里摸出一盒中華煙,遞一支給慶豐。遞煙的動作還沒做完,就給慶豐推回去。慶豐說,我不抽。口氣堅決而冷漠。男人不知慶豐是從來不抽,還是不抽他派的煙。他伸出的手往回縮,煙擱在茶幾上。他向慶豐賠笑道:兄弟,我一時急,忘了自我介紹。見慶豐板著臉,男人說,我叫余亮,多余的余,光亮的亮。
  他臉上的皺紋還在動,還想說什么。慶豐說,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們不認識,你這樣闖進我家算什么?說完站起來,板直身子,做出送客的樣子。叫余亮的男人擦擦額頭汗珠,一臉著急。他弓著腰說,兄弟,你別生氣,你坐下,坐下,聽我說啊——
  
  慶豐望了一眼妻子,她睡著的臉,像覆了一層蠟紙。慶豐覺得,即使睡著了,她還在控制他。從娶文珍進家門到現在,慶豐無時無刻不在受她掌控。文珍像個缺乏安全感的獄卒,生怕一不留神,慶豐就從她的牢獄里逃走。——婚姻是座牢獄,慶豐現在相信了。女兒睡在另一間房。慶豐意識清醒,他突然想,如果這時候趁妻子睡著了,將她捂死,勒死,或者拿刀砍死,會怎樣?毫無疑問,慶豐會死,會隨妻子的死而死。而女兒,睡在另一間房的女兒,醒來后發現母親慘死于床上,一定會嚇破膽,哭個不停。一想到這些,慶豐就怕,他還是愛她的,愛到怕。
  文珍不準他在家里供奉父親的牌位,一張遺像也不能留。結婚近十年,慶豐什么都聽她的,就這一點,他難以妥協。慶豐母親去得早,不然見兒媳婦這樣霸道,鐵定鬧起來。慶豐將父親的形象牢牢刻在腦中(他怎么可能忘了?),他要抹去的,是父親曾帶給他的「羞辱」。這羞辱伴隨他的幼年和青年,像烙紅的鐵,燙得生疼。如今他無所畏懼了,唯一無法違逆的,是文珍加諸于他的意志。文珍說,你從小給人喊做「棺材仔」,我不想女兒也被人欺負,我啊,是為你好——慶豐糊涂了,什么叫為我好?當初文珍嫁給他,是真的看上他,還是可憐他?沒人會偉大到以這樣的方式犧牲自己,選擇婚姻吧?慶豐越想越惱,翻個身,瞪著黑魆魆的天花板。房間靜謐,余亮的聲音從耳邊響起,他嘴里冒出的字句,飛鏢一樣刺中靶心。
  余亮說,兄弟(即使知道慶豐的名字,他還是以「兄弟」相稱),算起來,我年長你幾歲,一些事情,只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對,這件事和你和我都有關。不瞞你說,你爸和我媽當年是一對,要不是遇上文革,你爸被批斗,他們早該結婚了……
  慶豐讓他停,不準他說下去。余亮給慶豐一種感覺,他不是來借棺材的,而是來攪亂他平靜生活的。慶豐父親過世才過「百日」,無端端跑來一個人,告訴慶豐,父親在年輕時,有過一段沒結果的感情。太扯淡了。他壓住心中的怒氣,對余亮說:有什么話,你直說,勿繞彎,我不想聽故事,你也別費心思講。余亮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部皺紋滴落,他身體里多余的水分,正在迅速流失。他說,我沒見過你爸,但我媽那天拉著我說了一番話,她說,她就想走后,能躺進你爸做的棺材里。
  慶豐注意到,余亮不說「棺木」,也不說「壽棺」,他說的是「棺材」。慶豐憎惡這個詞,他恨不得立刻趕人。一股無名火在心底燒得旺,他咬緊牙,都說了,沒有就是沒有,你找錯地方了,我爸也不是做棺材的。余亮打斷他,兄弟,我打聽了,清平街就一個做棺材的木匠……說到這里,余亮停下來,他的眼底潮濕了:我媽吩咐我一定要找到人,找不到人,也要找到棺材。她說,這口棺材,是專給她留的,我不知她為什么這么說,但她一口咬定,所以我……就找上門來了。余亮頓了頓,啞著嗓子補充道,老人家現在躺在醫院輸氧,撐不撐得過明天,要看老天爺了,兄弟,你就當做件善事吧!
  慶豐胸口遭了一記重錘。
  他想起父親患老年癡呆之前,曾經吩咐道,他最后打的那口棺材,不能賣。慶豐點頭,現在時興火葬,沒人用這個,放心,替你留著。話一出口,慶豐就「呸呸呸」,不吉利。父親倒沒放心上,他眼角混濁,掛著淚,哆哆嗦嗦地望向慶豐,半是命令,半是乞求。慶豐以為他只是一時傷感,并沒在意。父親做了一輩子木工,打家具,造棺材,年老后,慶豐不讓他干活了,他閑著沒事,還會拿起刨子,鑿子,搗鼓一些小玩意。他給孫女做了一臺學步車,文珍嫌做工太粗,會磕傷小孩皮膚,用了沒幾天,就上市場另買了一臺。
  老人家感嘆自己越老越沒用了,手工做的家伙,沒人要。他年歲愈長,腦子日漸糊涂,說錯話,認不得人,像一截脫水的樹干,一日日枯萎下去。過沒幾年,父親患了老年癡呆,人消瘦得快,大半輩子儲存的氣力一下子散了,生過一場大病,前前后后拖了一年,終于撒手走了。現在,一個遠道而來的中年男人,坐在慶豐面前,說慶豐父親和他母親是舊情人。慶豐一臉驚愕,他打死也不相信這番話。父親再老實不過,和母親結婚四十幾年,從一而終,也從未聽他談起以前的事。慶豐只知道,父親是上門女婿,文革時被迫和家庭斷絕關系(父親的父親,是當地有名的地主)。若余亮說的對,那么這段舊情,應該發生在父親當上門女婿之前。可是不對啊,余亮母親怎么知道父親會為她打一口棺材?難道人臨終前,會通靈?
  想到這些,慶豐就更難堪了。小時候他經常問父親一個問題,為什么他不隨父親姓?父親支支吾吾,掩飾不過去,只好搖頭說,爸是沒路走了,才倒插門,做了上門女婿……這事,慶豐一直記得。他讀初中時,老師上課點名,點到他,有好事者便在底下附和:「棺材仔。」引得班上同學一陣嗤笑。除了這一綽號,他還有「拖油瓶」「野種」等不堪入耳的稱呼。有人趁他不注意,在他課桌上貼了一幅手繪的「棺材」,氣得他渾身發抖,狠狠地撕碎了紙,恨不得找個洞鉆進去。他不去父親做木工的地方,看也不看一眼。父親打棺材,是為了活計,這他知道,但他忍受不了,自己父親和別人的「不一樣」。別人的父親,要么是村官,要么是做生意的,再不濟也是個建筑工,為什么偏偏自己父親就是個做棺材的?從小到大,他都覺得,這個家彌散著一股「晦氣」。同學看他的眼神,攜了厭棄和隔閡。他心慌,想討好別人,交新朋友,但幾乎所有人,都警惕,即使對他笑,也笑得勉強。他初中時喜歡一個女生,千方百計對她好,幫她抄作業,講習題,她自行車壞了,他幫她修好,她考砸了,他去安慰。女生不嫌棄他,說他是好人,可慶豐越靠近,越難以說服自己。他害怕,怕別人看這個女生的目光,會沾染上他的「晦氣」,由是,他狠了心,向女生說明,從此疏遠了,斷了聯系。女生不理解,哭著鼻子,狠狠斥道,你這輩子,永遠不會有出息!
  ——現在想來,這些舊事,像是命里注定會發生的,躲也躲不過。不過慶豐并不后悔(有什么好后悔呢?),他只是更厭棄自己了。他度過了如此不堪的一段年月,他不容許,在接受父親是上門女婿這個事實許多年后,篤信的歷史被別人推翻,他更不容許,自己是父親迫于無奈而結下的「果」——這兩件事,絞作繩索,捆住他,他感到喉嚨被扼住了,透不過氣。
  難道四十多年來,父親和母親之間,沒半點真實的感情?他想起,父母親在這個家里,吵架、拌嘴,永遠在操心子女,年老了,話愈來愈少。慶豐越想越惱,父母親辛苦半輩子走過的路,豈能隨隨便便就讓一個陌生人抹去?
  余亮的話在他心里砸出一個大洞,他霍地站起來,手指門口說,請你離開!
  
  慶豐不知道,趕走余亮是不是錯誤的決定。余亮走后,他的心空落落的。他坐在茶幾旁,眼睛盯著茶具上殘余的水漬,茶具下壓著一張紙,紙上寫有余亮的手機號。他向來不是狠心的人,只是認為父親太窩囊,太老實。小時候每每被鄉里人欺負,嘲笑,他就生出一股強烈的愿望,長大后,要逃離這個地方。為了實現這一愿望,他拼命讀書,考過別人。他想著,只要上大學,就能和這個地方脫離關系。——其實那時已經很少有人會在背后議論他了,在別人眼里,他不愛說話,面部肌肉像癱瘓了,不會笑,不喜歡打交道。他考很高的成績,把別人甩在后面。然而,他越是這樣,父親對他,越是苛刻。
  慶豐高考前幾天,一家人圍坐一桌吃飯。父親撂下狠話,考不上,就回鄉下種田,娶個老婆,安心過日子。他抬頭看了父親一眼,又低頭,淚珠在眼底打轉。大哥和妹妹只顧扒飯,誰也沒理他。為什么他們就不會憤怒呢?為什么他們甘心屈在這個破地方?為什么他們可以忍受平庸?他那么多的困惑堵在心里,卻無人作答。
  那年高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考砸了。親眼看見分數的時候,他愣了半天,像是被人抽空了力氣。他跑到學校后面的水田,坐在田坎上哭了一上午。他望著茫茫水田,覺得自己連一簇稻谷也不如。他一直坐到日薄西山,才悻悻往回走。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把自己關起來,一個朋友也不見(他也沒多少朋友)。家人勸說,他固執不聽,父親對他,唯有搖頭嘆息。直到有一天,他想通了,認了。「原來人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他無力改變自己,也無力改變他人。他生來囿于一個軀殼里,軀殼里裝的是只畸形的蠶蛹,長不出翅膀,只能滅亡。
  那日,他走到父親身邊。父親推著刨子,赤裸上身,一條布褲沾滿木屑,手上青筋畢露。他從小見到的父親,就是這副樣子。累了,停下來喝茶,一口搪瓷水杯,用得褪色。工友遞給他煙,他慢慢抽,他抽煙的樣子毫無做派,吸入,吐出,再自然不過。牙齒因常年喝茶抽煙,早已銹黃。慶豐站了很久,喊了一聲「爸」。父親瞪圓了眼,不敢相信,兒子會來找他。他扔掉半截煙頭,拍了拍褲腿,湊過來,問慶豐,考得怎樣?慶豐說不了話,只搖頭。父親轉過身,從掛在墻上的衣兜里摸出一盒煙,順手掏出火柴,走過來,抽出一支。拿啊,父親說。慶豐愣了愣,方才明白,父親要他抽煙。他遲疑,接著機械伸出手。
  慶豐吸進一口,嗆得淚直流,咳嗽不止。父親看著他,笑了。
  父子二人從未這樣親近過,慶豐本想告訴父親,他要復讀,話哽在喉頭,終于還是硬生生地咽下去了。
  父親說,路是你選的,怎么走,你自己想,勿后悔就好。
  慶豐鼻頭一酸,忍住沒哭,只是默默點頭。父親熄了煙,拍拍他的肩膀,回過身,又跨坐在木工椅上,繼續干活。慶豐拉了把椅子,坐在榕樹底下,靜靜地看父親做活。敲打聲與拉鋸聲起伏不定。慶豐望過去,父親身后架了三口木棺,前端大,后端小,如未成形的元寶。其中一口剛打好,未上漆,棺材蓋橫在一邊,前端上翹,透出一股新刨的木頭味。慶豐知道做棺材的杉木都是從外地運來的。他在想象中,望見父親用電鋸將杉木鋸開,裁成所需大小,量尺寸,刨平了,鑿孔,上木楔,組架,油漆……慶豐父親受雇于這家木工廠,造棺材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大部分的棺木,都賣給了鄉里人。其他工友不愿做棺材,父親一人攬下了。說來也巧,父親自學的一套,打出來的棺材結實、漂亮。有時訂棺的人想在棺上雕字,父親就先用筆描在杉木上,再一刀刀刻出來。通常刻的都是「壽山福海」之類的字。至于其他太過復雜精致的圖案,如桃榴壽果,梅蘭竹菊這些,不在父親的能力范圍,家境一般的人,也鮮少定制這類棺木。
  日頭高懸,慶豐端坐于樹影下,他看到自己的影子,瘦巴巴的,緊貼地面,而父親一板一眼,專注在木屑紛飛的世界中,和這個堅硬的世界失去關聯。慶豐想,世上有多少種殯葬方式,就相應地有多少種棺材吧:土葬、天葬、水葬;石棺、懸棺,水晶棺……甚至埃及的金字塔,也是一座巨棺,中國古代的帝王陵,還有地宮呢。如此一想,慶豐發覺父親不單單是個木工,還是個造房子的,造死人生后住的房子。他看到稀稀疏疏的人影,一個個,虛的,晃悠的,從不遠處走來,站好,飄起來,躺進去。周遭靜止了,聲音停歇了。慶豐看得入神,像是參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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