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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去就好

发布: 2014-7-25 08:42 | 作者: 林培源



  慶豐滿眼都是余亮那張臉。他的眉目抹不去,在慶豐跟前晃蕩。慶豐不知為什么會這樣,他和這個男人非親非故,他的一番話怎么可以當真?但是,萬一父親也是這么想的,而慶豐拒絕了余亮,豈不違背了老人家遺愿?慶豐愈想愈睡不著。余亮的話就如橡皮筋在他心里拉長,縮短,打結。他意識到,無論如何,必須將這口棺材「送」走,只有送走,生活才能恢復原狀。父親不是說不能賣嗎?那么,送人總可以吧?他越想,越覺得這個想法是對的,既符合父親囑托,又可去除文珍的心病。余亮走后,慶豐想了半天。他難以置信,這些年父親一直藏著心事,像藏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慶豐覺得自己受騙了,可是細想一下,又覺得不是。父親從來都不說這些,只等著人一走,該來的人該做的事,交給老天爺來定。慶豐想起余亮的話,想起他母親還在醫院輸液,等著了卻最后這樁心愿。想到這里,慶豐心一緊。慶豐問自己,為什么這么狠心,為什么不早點應承余亮?現在倒好,文珍一回到家,牢獄的門重又鎖上。
  慶豐感受著文珍輕噴出來的鼻息,溫熱的,癢癢的。文珍已經不止一次敦促他,盡快把停在老厝的那口棺材弄走,最好賣了,換個好價錢。文珍說,那天送走老人,一進老厝看見那口棺材,她心里就怕,夜里睡了,還會想,里面是不是躺了人。慶豐說,放在老厝,又不影響誰,我爸說了,不能賣啊!文珍氣得跺腳,指著慶豐罵,我就知道,你們家一直看不慣我,留口棺材算什么?咒我早點死了好躺進去啊?!因為這事,夫妻二人大吵一架,最后冷戰,誰也不理誰。慶豐半夜里想到自己的計劃,既恨自己,又恨文珍,好像他完成的并非父親遺愿,而是為化解夫妻矛盾自尋的蹩腳借口。
  慶豐望著闃寂的房間,腦袋里塞滿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余亮的事,文珍的事,還有前段時間為料理父親的葬禮跑前跑后的事,一件裹一件,將他包圍起來,他縮在這個小小的軀殼里,透不過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從一個小鎮少年,長到了這個年歲。高考落榜后,他沒再復讀,進工廠打了幾年工,又托關系在村委謀了份文秘的工作,沒混進官場,也做不成生意,這些年一直窩在清平鎮,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一轉眼年過四十,女兒一天天大了,似乎與他并不親近;妻子一年年老了,和他摩擦不斷。慶豐在他和妻子身上,瞥見父母親當年的影子。他不知道,人活著有什么意思,生來背一身「債」,結婚生子,養兒育女,意味著要花更多的時間來償債。他愈想愈清醒,身體是疲乏的,雙眼又是迷糊的。他翻來覆去,怕吵醒文珍,索性拎了床單,將枕頭靠放于床沿下,躺在地板上睡了。
  迷迷糊糊中,慶豐聽見輕微響動。慶豐見父親從黑暗中走來,臉上帶笑。他發福了,雙頰長了點肉。慶豐叫他,老人家沒答理,只是招手。慶豐一臉疑惑,不知父親從何而來,要去何方,只跟在他身后走。父親腳步利索,像駕著云,輕飄飄的,跟都跟不上。慶豐立定了,又見父親掄起斧頭、刨子、鑿子,變魔術似的,輪番起落,目光如炬。不一會兒,一口锃亮的棺木打好了。慶豐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木工廠,又端坐在榕樹底下,只是這一次,剩父親一人,他和這個堅硬的世界,早已失去關聯。父親打的這口棺,比普通的略大一些,兩側雕了蟠桃,又有修竹茂林。水在流,鳥在叫,花香四溢,祥云縈繞。慶豐喊父親,父親抬了抬頭,臉上帶著滿足的笑。緊接著,他繞棺木快步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身形漸瘦,化作一縷煙,倏忽間,消散了。慶豐急得直哭,淚水無聲流下。他踱起遲緩的步伐,一步步走向棺木。棺木的蓋子掀開了,慶豐瞥見一個人形,人形的眉目,是個女人。慶豐分不清這女人是誰,只覺得雙腳被人托起來,他來不及叫喊,便一頭扎了進去……
  
  晨間起床,昨夜的夢忘了大半,慶豐雙目腫脹,太陽穴疼得厲害。文珍在廚房忙活,女兒坐在餐桌前喝粥。慶豐聞到餐桌上那碟鵝腸發出的味,一陣惡心,想吐。他說過文珍好幾次,叫她不要買,偏偏女兒愛吃,文珍就一直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慶豐胃里一陣翻滾,頓時覺得女兒吃相太難看,這樣下去,長大了怎么嫁人呢?他去浴室洗臉刷牙。文珍喊他吃早餐。他搖搖頭,說了聲「有事出去下」,便騎上摩托車,「突突突」離開了。
  清平街行人稀疏,小販推著自行車在叫賣「什菜」和「薄殼米」。慶豐騎得很快,往日要是遇見熟人,慶豐會停下來話幾句家常,然而今天,他行色匆匆,風吹得他的襯衣鼓了起來。慶豐的目標非常明確:先到老厝(他必須避開文珍,不讓她知道要將棺材「送」人),再打電話給余亮,喊他來把棺材運走。只要履行簡單的程序,所有煩惱都能一次性解決。想到這些,他一陣激動。
  從家里到父母親生前居住的老厝,慶豐必須穿過兩條大街,一道石橋,再拐入一條小巷。小巷路面鋪的水泥裂開了,布滿小坑。慶豐騎著豪爵,一路顛簸,停在了老厝屋前。慶豐停好車,上鎖,手里拎著一串鑰匙,丁零當啷往前走。他掏了鑰匙,打開門,心里盤算,這口棺材一送走,屋子就可以租出去了。按鎮上的租價,一個月能掙一兩百塊,剛好可以給文珍貼補家用。
  想到這些,慶豐心中的巨石落了地。家中大小事,他都聽文珍的,很少自己拿主意,更別提這么重要的決定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即將發生重大的轉變。
  慶豐推開那扇生銹的鐵門,吱呀一聲,天井里落滿了碎日光。慶豐瞅一眼父親生前種的幾株百合,疏于照料,都枯了,斜靠在花盆上。
  他穿過天井,撩起竹簾,打開第二道門時,被眼前的景象嚇蒙了——
  停放在里間的棺材,不見了!
  慶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自己看錯了,揉揉雙眼,再睜開一看老厝空空,紅磚地板上,只有幾根當時架棺材的杉木。慶豐慌了(即使閉上眼,他也能準確復制出它的樣子)。一個月前,棺材明明還在啊!怎么一轉眼,就不見了?慶豐覺得天旋地轉。他爬上樓梯,想看看閣樓里有沒有,閣樓空無一物;他又下樓梯,站在地上仰頭看天花板,天花板也是空的,除了一臺老舊的吊扇,什么也找不到。他這才確信,棺材真的不見了——至少此時此刻,不在這間老厝里。
  慶豐跌坐在椅子上,耳朵里嗡嗡直響,潮水一樣的雜音奔過來,在他耳朵里涌著。慶豐感覺身體被掏空了,他按了按太陽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捋了捋胡亂的思路,想到以下幾種可能:
  1. 屋子失竊,棺材被人盜走了(可是,會是誰呢?)。
  2. 棺材遭白蟻蛀壞,散了。
  3. 根本就沒有什么所謂的棺材,一切都是喪父之痛,令他產生幻覺。
  4. 文珍趁他不注意,把棺材賣了。
  慶豐將這些情況一條條假設,再一條條驗證。首先,沒人會傻到去偷一口棺材吧?1995年以后,政策下來,清平鎮不允許土葬了,雖然還是有人鋌而走險,半夜三更秘密土葬,但幾乎所有這些行為,都被政府制止了。如今棺材再好,偷了也沒用,那么,會不會是余亮偷的?慶豐掂量那天余亮的言行舉止,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再說,這么大一口棺材,誰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將它偷走?第二,父親做這口棺材,選的是上等杉木,上了漆,防蛀,縱使是白蟻,也不可能將它啃噬了;第三,父親去世之后,老厝空置了,這口棺材還是慶豐親自停放好的。父親的遺言,他牢記在心,所以,這一切不可能是幻覺。以上這些,都被慶豐一一否定了,那么,剩下最后一種可能了:一定是文珍趁他不注意,把棺材賣了。想到這點,慶豐身體里的血液直往上涌。他想起,文珍一直在打餿主意,一直敦促他把棺材賣了。現在倒好,她一不做二不休,不但把棺材賣了,還瞞著,當作什么事都沒發生。慶豐覺得背后被重重敲了一錘,渾身的骨頭酥軟發痛,積聚許久的怒火被點燃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迅速鎖了門,騎上摩托,風風火火地往家里趕。
  一路上,慶豐臉色沉郁,想到文珍瞞著他干了這檔事,他就覺得喉嚨卡了一根刺,難受得要命。他將油門擰緊,摩托發動機咆哮著,聲音混濁、嘶啞,比平時更響。
  
  慶豐到家的時候,文珍正推著自行車要出門,女兒坐在后座上,蕩著雙腿。見到慶豐,文珍問,不是有事嗎?這么快就回來了?慶豐克制自己,不說話,肚子里一口氣憋得慌。他掂量著怎么開口才好,看到文珍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干脆直說了,我問你,是不是把棺材賣了?
  文珍一定沒料到,慶豐回來,是為了這事,她一臉驚愕,你怎么知道,你去老厝了?
  慶豐上前一步,雙手握住自行車車把,臉湊近,提著嗓門質問,你怎么可以這樣!為什么不告訴我?!
  文珍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她瞞著慶豐做的事「敗露」了,再撒謊也沒用。
  她挑著眉。是啊,賣了,我就不明白了,一口破棺材能當飯吃嗎?
  慶豐肺都快氣炸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那樣子像是要吃了文珍,你到底賣給誰了?
  文珍將車架子撤下,靠好,把女兒從后座抱下來。女兒從未見過父母這般陣勢,撇著嘴,眼睛紅紅的。文珍不是省油的燈,慶豐咄咄逼人的樣子,把她惹火了。她大聲斥道,不就一口棺材嗎,賣了又怎樣,你有病啊?
  慶豐氣得嘴唇哆嗦,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我都說了,不能賣就是不能賣!你為什么不聽?
  夫妻二人,堵在門口,針鋒相對,每說一句,慶豐都覺得,他在掏空自己的心。他從未想到,文珍這樣不將他看在眼里。他的手緊緊地握住車把,指關節發白。慶豐和文珍吵架的這一幕,被路過的人看在眼里。文珍臉上一陣燥熱。她大概也沒想到,慶豐的反應會如此劇烈。在家里,從來只有她大聲說話的份,哪里輪得到慶豐了?為了這點小事,慶豐竟然發這么大脾氣,文珍算是看透了,她冷笑一聲,難怪別人要喊你「棺材仔」,棺材比我還重要是不是?我賣給垃圾站了,有種你去討回來啊!
  文珍的話音剛落,慶豐像是得到了啟示,他臉色一沉,放開自行車車把,匆忙發動摩托車,往垃圾站的方向馳去。
  文珍望著慶豐疾馳而去的背影,覺得心口被捅出一個洞來,她咬緊嘴唇,女兒拉著她的衣襟,她突然喝道,你哭什么哭!
  
  天氣出奇悶熱,清平鎮上空飄來一片烏云,幾聲悶雷從遠方滾過來,炸響了,卻遲遲不見雨水降落,四面八風沒有風,空氣像是凝固了。慶豐恨不得一腳跨到垃圾站。清平鎮的這處垃圾站緊靠公路,收垃圾的活計被一家外省人包了,他們很久之前來清平鎮討生活,到現在還不會講本地話。慶豐遠遠就看到公路邊用圍欄圈起來的一塊地,那里堆滿了各色廢棄物,堆成一座小山丘,從公路這邊望過去,整個垃圾站就像原子彈爆炸后的廢墟。
  慶豐將摩托車停在樹蔭下。
  坐在矮凳子上分揀易拉罐和塑料瓶的女人,還有她身邊曬得黑黑的孩子,抬起頭,看著來人。女人擱下手里的活,扯開嗓子問,你做什么?她的普通話口音濃重,一開始,慶豐聽不清,愣著,不知怎么回答。慶豐警惕地看看四周,生怕遇到熟人。他急匆匆地朝前走去,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你們是不是收了一口棺材?女人一臉茫然,什么棺材?沒有啊。慶豐著急了,壓低嗓子,又問:真的沒有?女人搖搖頭。慶豐料到,女人一定是在說謊,說不定文珍賣棺材時吩咐她了,不讓說。公路邊有人騎著車經過,慶豐不敢回頭,怕被人撞上。身邊蒼蠅飛舞,慶豐又急又慌,他的神經高度緊張。他湊過去,強忍著嗆進鼻子的一陣臭味,從褲兜里掏出一沓錢,抽了四張一百,塞到女人手里。女人一定沒想到,慶豐會掏錢給她,她把錢推給慶豐,搖搖頭,表示不能收。慶豐惱了,是不是嫌錢太少?說著,他又打開錢包。這時,女人嘆口氣,別說是我說的。慶豐登時明白了,將錢再一次塞給她。女人把錢收下,咧開一口黃牙,臉上似笑非笑,快步朝棚屋后面走去。
  后來,就連這家外省人也說不清,竟然有人花高價買一口別人不要的棺材。
  慶豐跟在女人身后,心怦怦跳得飛快。女人掀開一層遮光網,露出棺材的一角。漆成墨色的棺材透著一股金屬的光澤。慶豐一眼認出來,沒錯,他對女人說,就是這個。女人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她疑惑地盯了他一眼,走開了。她大概也覺得,慶豐腦子有毛病吧。
  女人走后,慶豐回過頭看了一眼四周,沒有人注意他,身邊只有蟬鳴和雷聲。他身處一片廢墟包圍之中,像一截干瘦的竹子。他凝神靜氣,像履行一個神秘的儀式一樣,將整塊遮光網掀開,遮光網滑過棺木表面,發出咔嚓聲。慶豐用力拍一拍,棺材發出砰砰的響動,這聲音聽起來踏實,厚重,讓人放心。慶豐把手按在上面,觸摸到了實實在在的東西,棺材吸了熱,摸起來有點燙手。慶豐終于意識到,在垃圾站所有的廢棄物之中,只有這口棺材是完好如初的,它被人放錯了位置,本來是要埋入土底,與沙土長眠在一起,可惜現在,這口棺材被拋擲了,獨自停放在廢墟之中。慶豐看著棺材,他感覺到,棺材周邊,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地凝聚。他的目光被吸住了,挪也挪不開,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抬起雙臂,用力推開棺材蓋,杉木與杉木之間,產生摩擦,慶豐聽到一絲刺耳的聲音。
  棺材蓋嘭的一聲,跌落在地上,揚起一陣灰塵。慶豐探過頭,仔細地觀看,刷著清漆的棺材內部,光滑,幽深,像一口井,井底通著未知的領域,而棺材頂部嵌著一塊墊高的枕木,枕木往下凹,形成微小的弧度。慶豐從未在這個角度看過棺材,他看得入神,耳邊又響起熟悉的窸窣聲,雷聲一陣比一陣近了,慶豐忽然憶起昨晚的夢,夢如潮水,漫過他的雙目。
  恍惚間,慶豐看到父親躺在里面,父親身著深藍色的壽衣,戴一頂綢帽,眉頭舒展,一點不像死去的人。慶豐聽見父親在喊他,聲音啞如砂紙,摩挲著他的心。慶豐覺得奇怪,父親不是死了嗎,為什么還能開口說話?慶豐眼里貯滿了淚,他感到雙腳被托了起來,人飄浮在半空。他控制不住自己,雙手搭緊棺木邊緣,一只腳抬起來,靠上去,整個身體往前傾,壓下去,緊接著,撲通一聲,慶豐像塊笨重的鐵餅,翻落進去。
  慶豐感覺不到疼痛,他的心跳得不那么厲害了,他聞到木頭發出的清香。棺木結實,溫暖,像一張窄窄的床。慶豐的頭靠在枕木上,雙臂抻直,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并攏雙腿,躺平。蟬鳴聽不到了,周遭的喧響也被隔開。他筆直地注視天空,天空高遠,烏云麋集,茫茫天地變作一口巨棺,而他躺在更小的棺木里。他的呼吸極重,身體極輕,他閉上眼,憋了一天的雨,終于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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