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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窗(散文六篇)

发布: 2014-9-11 13:07 | 作者: 路也



        我爱上了这里教工餐厅里的马兰头、竹笋咸肉、鸭舌、青团、东坡肉,还有餐厅地下超市里削了皮并截成一尺长的新鲜甘蔗。我不禁想起西晋的张季鹰为吴中老家的菰菜羹和鲈鱼脍而辞官还乡的故事,我觉得我虽无官可丢无爵可弃,倒也是可以为了这些美味而不辞长做这林学院的人。我是第一次吃到青团,据说也叫清明果,是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馅的,那种半透明的深绿让人想到玉,也许就是和阗玉吧,吃到嘴里的是混和了青草香的绵软醇厚和微甜。北方的大饼油条只是为解决温饱问题的,而这里的饭食小小样样地摆出来,倒像是要催人即席赋诗一首的。后来我还真的写了那么几句,没有写青团,而是写了东坡肉,“在楼外楼的送别午宴上,我多么爱那一小罐东坡肉。”
        去吃饭时要爬一道很长很长的不拐弯的露天楼梯,才能到达教工餐厅。在那楼梯   
        上走一程歇一歇,透过雨雾可以遥望到山间茶园,山坳里屋顶黑湿的人家,以及那飘浮在竹林上空的不合时宜的炊烟。我相信那里还隐藏着像熬中药一样缓慢而美的生活。一只燕子从眼前滑翔过去,在空中低低地擦出了一道锃亮的弧线,我听见了它的呢呢喃喃,那分明是越剧的唱腔,也许是“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之类吧。这时候我想,如果把手里的三折自动伞换成油纸伞,把身上的西装皮鞋和风衣换成举袂飘飘的长衫,把斜挎着的真皮坤包换成让书僮挑着的书担行囊,头上呢再绾起一个髻,那么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管走在身边的男士叫上一声“梁兄”了。在我看来,在这个学校里同窗共读的人,男生应该都姓梁,女生应该都姓祝。那阶梯真的够长,感觉有点像爬泰山十八盘了,把吃饭弄得像朝圣,本来还不算饿,等爬上去就饥肠辘辘了。
        这一定是全中国最绿的学校。它其实已经不像是一个学校了,而更像是一个山中林场,那些青砖或红砖的小楼也大都罩在藤蔓的烟雾里。在地广人稀的校园里闲庭信步,我难以区分我听到的是我的呼吸还是树的呼吸。据说校园内有2800多种植物,可是我只认出了山茶、玉兰、竹子、柳树、香樟树,当然还有那贴着地面的满满的石竹花和荠菜。为了叫出那些植物的名字,真恨不得马上嫁给一个学林业的男人。植物散发出特有的苦香气息,使得我安静下来,仿佛这些树们明白我在这个春天里所遭遇的变故,晓得我具体的疼处,它们默默地抚慰着我,对我起着镇痛作用。在这里,我愿意比不远处那湖上的波纹更寂寞。在这里我愿意只对一棵枫香树说出我的全部想法。一只蝴蝶停留在一朵曼陀萝花上,衬着的背景是广大无边的天空,潮润的、灰白的天空。一架喷气式飞机正从头顶飞过,留下一道白色雾线,又渐渐地在风中消散开去,变得越来越淡了,飞机飞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我站在大地上孤零零地仰望它的时候,感到自己那么小那么小,仿佛是被它抛弃了的。
        黄昏时路过教学楼旁边的一个小山包包,上面竟全是用黑色塑料袋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高度不超过一米的棵子,大约是正在培育着的需要避光的植物,猛地望过去,它们竟像是一群弓着身子埋伏在那里的蒙面大盗。我以为在这样的山里,除了生活着儒者和诗人,理所当然还应该隐藏着壮志未酬的剑侠,也许是北宋末年从水泊梁山千里迢迢跑来潜伏下来的,身上携带着蒙汗药和盖了济州府大红印的密函或告示。
        天完全黑下来时走在校园里就有些阴森了,本来就不多的学生们不知躲到什么角落里去了,也许在教室图书馆各就各位吧。在湖边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坐在木椅上捧着书在使劲辨认的人,书页映着从远处人行道上透过柳丝照过来的十分昏暗的路灯的光亮,我感到纳闷,难道他不是在读字,而是在摸字,他读的是盲文? 湖边的咖啡座没有人,我们走过去,在洁净的木桌前坐下,有学生模样的侍者马上就走了过来。喝咖啡的是我们三个人,两女一男,一个来自齐鲁,一个来自西北,一个是江南土著,其实并不十分相熟,却说着各自的方言,幅员辽阔地坐在了一起,让这春夜里闲适的小风充当着翻译。回廊的灯光酽酽地映在湖里,我听到自己的轻笑从水面上掠过,只沾湿了那么一个小角。
        我在这山中校园小住。无论我睡在有红顶的楼里,还是坐在宽大的餐厅,或者站在回廊下,都会有一种生活在露天的感觉,似乎头顶上所有瓦片都遮挡不住外面的空旷和幽静,其实也无需遮挡,瓦片里面的与瓦片外面的原本就是一体的。那被风撕碎的云彩多么美,可以看成是天花板上的图案,那些小山呢,以唐诗宋词为根,绿绿地长在周围,近得几乎可以拿来当枕头,刚刚泡的龙井茶放在书桌上,坐在这书桌前稍一歪头便可瞥见窗外的山间茶园,其实这书桌亦可看成茶园,是那山间茶园向着教工宿舍延伸过来的部分。
        这里的天空完全没有北方天空的高蹈和深信不疑,而是半明半暗,有着琐屑的生动和世俗化了的优雅,看上去显得更低,离人间更近,有时呈现出一种慢吞吞的霞红暗绿和紫黑,仿佛天上有一个厨房,在细细地切着并搅拌着葱姜蒜等各式各样的调料。那时断时续地飘下来的雨丝,落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它们是在用文白夹杂的汉语跟我交流,从秦汉到魏晋,再到唐宋,直至明清,这江南的雨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母语。
        我就这样以湿漉漉的青山碧水为屏障,躲开了外面的生活。植物葱茏,人亦氤氲起来,衣袖竟被染绿了。如果我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山外面是没有人会惦记我的,那曾经时时刻刻惦念着我的人如今也已不在意我去了哪里。我愿像这烟雨之中的群山一样,在被忘掉时,依然自顾自地绿下去。
        然而我还是得离开了,这次出走和漂泊的尽头是一座江边古塔,在那里我决定让我的“小住”结束。
        我去一个小店里买了一大堆或烤或腌的笋丝和笋干,那鲜香穿透了简易的塑料包装,竟使我产生了一种怀乡病似的软弱的渴望。这里的人顿顿以笋为食,几乎与熊猫同类,大约相当于我们北边的大白菜。我把这些北边看作的稀罕之物放到我的“书担行囊”里,准备启程。
        我要走了,“梁兄”去车站送我和我的女友,我弄不清在我和我的女友中,哪个该姓祝,哪个该是由侍女扮成书僮的银心。我要从这小城坐快客去一座大城,在那里再乘上波音737,在祖国天空上勇往直前,由南往北画一条直线。
        那些相挽的桥和堤,送了我一程又一程。
        
       
        
        我喜欢蕨,是满心的喜欢。想起它的时候,似乎就有一蓬蕨草,带着双向的羊齿印痕,已经绿蓬蓬地生长在了我的身体里了。
        喜欢蕨不开花不结果,不恋爱不结婚,彻底的独身主义,只是以分株法或者利用自身的孢囊,就可以进行种属的繁衍,它选择了最简单的活法,竟也三亿年至四亿年生生不息,那可是三亿年四亿年的孤独啊。
        蕨是最古老的植物,它见过恐龙。想象一下吧,远古时期,这颗星球上遍布着的全部是蕨类植物,它们郁郁葱葱,高高低低,覆盖着地表,它们是地球上的主角,远比如今随处可见的白杨树、法桐树、枫树要普遍和风光。体形巨大的恐龙四处走动,以这些植物鲜嫩的叶片为食。后来在地壳运动和气候变化中,蕨类赖以生存的外在条件不存在了,于是高大的木本蕨类基本上都灭绝了,灭绝的蕨类森林陷入地层,经过漫长的物理化学变化渐渐地就成为了优质煤炭。当我们在夜晚打开电灯的时候,或者每天坐在办公桌前开启电脑的那一刻,是否会联想到,我们此时正在使用的电,来自电线,终端在发电厂,而发电厂正在使用煤炭作能源来进行发电——所以,与其说是电力在驱动机器或者为我们带来光明,倒不如说是亿年前蕨类植物的遗骸在为我们做着这一切。那些煤块是留有记忆的化石,有的上面还隐约着蕨类的根茎叶的印迹,或许,在那些印迹上,极个别的甚至还能分辨得出恐龙咬噬过的某个位置吧。是的,我相信这样说并不过份,在我们现代生活的各个方面几乎都充满了亿年前蕨类植物那遥远而蓬勃的幽魂,它们没有真正死去,只是变成了另外一种更加隐秘的形式,以在地下埋藏了上亿年的激情推动着这个世界。
        只有少数种类的蕨类植物逃过了自然浩劫并得以存活下来,它们基本上都是一些比较矮小的,并且后来大都由木本被迫渐渐演变成了草本。在一个已经不适合它们生存的世界上,它们很像遗民,跟伯夷叔齐一样保守而固执,属于它们的那个地质时代已经不存在了,已经一去不返了,它们却也不肯加入当下的整片森林,而是要躲避到偏僻的荒野之角或静寂的屋瓦之缝,把这些不显著之地当成了它们的首阳山。最为巧合的是,据说“夷齐采蕨而心忧”,这真是人类的遗民遇上了植物的遗民,可以惺惺相惜了。蕨还可以称得上是流亡者,从中心流亡到边缘,从主角流亡到配角,从高处流亡到低处,也许还从故乡流亡到异乡,带着旷世的哀愁,在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的显赫包围中,孤军奋战,偶尔一阵小风吹过,仰望天空,心事浩渺,悠悠亿载从何说?
        蕨有着强烈的“角落意识”,大都永远置身于人迹罕至的湿地,在半阴的林间、荒山、岩缝、坡底或沟涧里生长,不结党不社交,不追捧不上镜,彻头彻尾地自生自灭,与其说它谦卑,不如说它是高傲的——真正身世久远的贵族从来不需要像暴发户那般张扬和炫耀。其实,在角落里才会有好的故事。从文学角度来说,它的资格也是够老的了,《诗经·召南》里就写到过这种植物,“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写的是一个女子一边采蕨菜一边登高望远,盼着男友到来,蕨在这里成了充满诗意的情爱道具。还读过沈从文的一个小说,叫《采蕨》,里面的女主人公阿黑在大好春光里天天上山采蕨,男主人公五明在山上放牛,五明以帮助阿黑采蕨为名趁机接近阿黑,终于使事件得以发生,僻静处的蕨才会生得茂盛和鲜嫩,采蕨要到山中幽密的地方去采,而男女之性爱也像蕨的生长一样,常常在那样隐秘的地方发生着。 罗伯特·勃莱喜欢写蕨,“除了活着,蕨没有选择。 / 为了它的倔强,它接受泥土、水和夜。”他还干脆以《蕨》为题写过一首短诗:“在丛生的蕨中我懂得了永恒的皮毛。/ 你的小腹下有一块卷毛之地。/ 我通过你学会如何爱堤岸上的蕨类,/ 以及小鹿的蹄子留在沙上的曲线。”这个美国诗人跟中国作家一样,同样把蕨这个意象跟男女情爱联系在了一起,似乎还要更大胆更直接一些,虽然他写的是明尼苏达的蕨,但如此对比着读来,美洲的蕨和亚洲的蕨并无太大不同。
        然而,这角落里的蕨并不拒绝世俗生活。没错,它既可以生在深山老林,神清气爽,按捺不住对清澈时光的赞美,另外,它也完全可以长在人家老屋潮润的房檐、墙根和砖缝,日日望着一缕炊烟朝向晚的天空升起——这次它当然依然是在角落里,它摇曳着那一篷篷简简单单的想法,在喧闹的市井的旁边悄无声息。在春天,最好是三月下旬至四月上旬吧,它的嫩芽抱着蜗牛形状的小拳头,通过采撷人的手走上餐桌,它在瓷盘里独语或者跟遥远的肉类进行交谈,味道鲜美;蕨在土下横生着的根里充满了淀粉,可以做成蕨粉根,煮在火锅里,滑腻津道,也很是好吃。在大饥之年,蕨类往往会成为穷人们的粮食。蕨还是药材,在《本草纲目》里,它是去暴热利水道治蛇虫伤的好药。看吧,蕨就是这样,品格清幽,却并不标榜为隐者高士,企图从名气上赚取什么“附加值”,它在人间烟火里,也从来都是一副那么自得、那么轻描淡写的模样。
        蕨是多余者和边缘者,却并不是弱势群体。它好像一直都在对这个世界说“NO”,它不是大声地在说,更不是咬牙切齿、慷慨激昂地在说,它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背过身去了。它那绿绿的羽状复叶弯垂着,笑意盈盈,它不是孤芳自赏,它连“芳”都不曾开出过一朵,拿什么来自赏呢?
        蕨很“独”,它有足够的意志和力量“独”上三亿年,它是植物里的“超人”,这“独”的意志和力量来自何方?或许来自中生代侏罗纪那幽古的遗传基因吧。正是这孤单以至于孤绝,造就了蕨永远的飘逸和青翠,它周围的空气总是透明的、清秀的、干干净净。
        而在远处,在朝阳的大路边上,在公园的花圃里,那些桃李们的周围早已是乌烟瘴气了。
        
        惟一的汉字
        
        我来的时日不短了,可自从到达中西部这个维多利亚式的小城里,就不曾看见过一个中国人,更别提汉字了。这里不比大中城市,这里居民98%以上是白种人,剩下的不到2%是墨西哥人和黑人,找不到任何与汉语相关的东西,就是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我住的楼前有棵巨大白松,落下了一层层松针,在我看来,那些松针在地面上摆出来的图案也全都是字母的模样,而不是偏旁部首。刮风的时候,橡树和山毛榉的叶子在头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我听起来,连这响声都是含了元音、辅音和重读音节的,而不是字字独立,一字一音。有一天黄昏,一群南飞的大雁掠过小城空中,我数了数,一共有12只,它们排列的队伍形状好像也不是汉字的“人”字,而是由12个字母横向排列成一行而组成的某个英语单词,这个单词是什么呢,我仰着头,猜了好半天。
        每天下午三点过后,等到太阳不是太猛烈了,我就出门去,去的最多的是这个小城里惟一的一家书店,我喜欢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各式各样的儿童《圣经》故事书,还有诗集。有一天我忽发奇想,想查一下这个书店里有无中国人写的书,就找到老板娘去问,老板娘把电脑网页打开来搜索了一会,告诉我,有一本,只有一本,作者是台湾人,是一本关于中医的书。一本台湾人写的或译成英文版的中医书,在这个书店里代表了中国,我不知道这显示了中国文化的弱势还是显示了这个书店的偏僻。
        店里诗集很多,随便一本薄薄的诗歌小册子就比厚厚的大部头小说定价要昂贵,其他门类书籍有可能下架摆放到门口筐子里去打折,诗集却永不打折。这正好跟中国的情形相反。我一本一本地看过去,发现有一本铜峡谷出版社(Copper Canyon Press)出版的诗集很好,我把那本墨绿色封面的诗集放在手里翻看,忽然在书脊下方看到一个图案,那其实是一个印上去的汉字:诗。我被这个突然映入眼帘的汉字吓了一跳,想不到到此为止终于算是在西半球遇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老邻居。那个汉字被包围在一个边角圆润的小方框里面,方框和汉字在墨绿色背景上是翻白印刷的,那个字是手写体,像是用毛笔写出来的,大约握笔的手很不习惯,微微颤抖着,加之对所写的字尚生疏,笔画就有点断断续续,用墨不均,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应该是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算把这个汉字写完整了的,字看上去虽然幼稚,但绝对真诚。
        我把书拿到光线更好的地方去,又睁大眼睛好好辩认了一番,没错,这的确是一个汉字,而且这个汉字的确是“诗”。
        我不明白一本美国人著的英文诗集上何以要在封面上突兀地印上这么一个汉字,而且只有这么一个汉字,还放在了标志性的位置上?如今在中国书籍封面上,汉语书名后面印上英语译文,已属常见,是不是现在美国书籍也时兴在封面上印上汉语了?那我们汉语也很牛了。
        等我翻到这本书的最末页,才终于发现了答案。那里有一段对于铜峡谷出版社的介绍文字,大意是说:“诗”这个汉字有两部分构成,‘词语’和‘神殿’,我们以此来作为出版社的徽标,出版社创办于1972年,专门致力于从诺贝尔获奖者到新作者的诗歌出版,出版社在广大读者、作家、书店经营者、图书馆工作者、教师、学生和投资者的大力支持下茁壮成长——每一个人都怀着这样的信念,诗歌会使语言生机勃勃,会使我们对世界的评判变得敏锐。
        原来这个出版社是用“诗”这个汉字自身结构中两个偏旁结合在一起的含义来表达对于诗歌这种体裁的敬意。
        就这样,在这个英语的小城里,我发现有这么一个汉字存在,而且也只有这么一个汉字存在,它是汉语里最美的一个字,就连把字拆开来,将每一部分分别译成英语,都还是最美的。这个小城里惟一的汉字,它在一个无人识它的地方,在一个小小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等着我万里迢遥地赶来,与它相遇,我相信它像我一样惊喜,它大约第一次遇见一个来自它的祖国的人,同时还是一个打算一辈子以它这个字为生的人。
        这个古老的汉字在这个英文书店里、在这个小城里、甚至在整个中西部大平原,都显得如此奇特和醒目。那是一本美国桂冠诗人泰德·库瑟的《光明与阴影》,我把这本小书买了下来,抱着它走出书店,在明晃晃的异国天空下,感到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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