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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窗(散文六篇)

发布: 2014-9-11 13:07 | 作者: 路也



        男人的奖品
        
        中国凡涉及爱情的民间故事,除去《梁祝》,几乎无一不是把女人当成奖品颁发给男人的。
        那些中了状元的,很可能就要做附马了,拿皇帝的女儿做他的金光闪闪的奖杯。这还算说得过去,毕竟般配,也比较现实。
        但是,像牛郎这样从小受哥嫂虐待的孤儿,穷得只有一头牛,却能娶了织女,织女是谁啊?她是天帝的孙女,王母娘娘的外孙女,比皇帝的女儿还要尊贵,虽然爱情从理论上来讲是不讲门第的,但谁都知道人性是不可避免地有着一定的阶级性的,鲁迅先生说“贾府里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我们的男性光棍即使幻想女人来倒贴,也不该使得想象力完全失去了现实依据,造出如此空中楼阁。据说牛郎还是听了那头老牛的话,采取了偷窥织女洗澡并偷走衣服的方法,迫使她留下来的,这明摆着是逼婚,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无产者的作风。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认同、接受并且赞美这个故事,主要是在心理上同情牛郎这个勤劳的性压抑的苦命孩子,于是把有貌有德的织女当奖品发给了他。
        再说那个董永,穷得只能靠卖身为奴来安葬父亲,欠了一屁股债,更别提娶媳妇了。偏偏是玉帝的女儿七仙女主动下凡来倒贴了,勤勤恳恳地织锦劳作,替他还债赎身,更重要的是提供性服务,与他结婚生孩子。这同样是中国的农民光棍们在穷极生疯、生理上压抑得失去理智的时候产生的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想象,想象力不在李白之下。是的,中国善良的老百姓喜欢听这样的故事,为什么?因为在他们看来,像董永这样懂得孝道的乖孩子应该得到好报,于是管它七仙女愿不愿意呢,拿她当了奖品,颁发给了董永。
        还有那个田螺姑娘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叫谢端的30岁的老光棍,不舍昼夜地劳作,却依然一穷二白,有一天他从田里捡回来一个田螺,养在水缸里,没想到那田螺总是趁他不在家时,变成一个姑娘,替他打扫房间做出香喷喷的饭菜,那螺壳里还有倒不尽的米粮。据说这是谢端的善良和勤劳感到了上天,天帝派白衣素女来慰问他了,也说是谢端曾救过这田螺的性命,田螺姑娘来报恩了,女人报恩的方式看来只有一种:献身。总之谢端有福了,结婚生子,过上了不愁吃不愁喝而且软玉温香抱满怀的好日子。总之田螺姑娘是颁发给谢端这个老光棍了,如果不发个田螺姑娘,想必还会发个蛤蜊姑娘、蚂蚱姑娘、蜜蜂姑娘、蜻蜒姑娘什么的。
        分析一下白蛇传中许仙的性格特征可知,他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他貌似忠厚老实和知书达礼,其实内心胆怯,怕事,怕麻烦,怕承担责任,遇上危险的时候他连英雄救美的心思都没有,只有自己逃跑。他这样一个微寒之士,想不到却财色兼收,娘子美貌如花,还带了一笔不小的资金来开药店,还有行医本领,那个小青的身份类似白娘子的丫环,在中国古代很容易使人联想将来有朝一日被女主人的丈夫收去做妾,这真是带着肉体、带着嫁妆、带着谋生本领、甚至带着妹妹一起来了。这奖品可是够丰厚的,是特等奖,因为许仙忠厚老实,因为许仙祖上有救命之功,特以资、以女人鼓励之。是的,据说白素贞女士也是为了报答许家祖上的救命之恩才主动找上门去倒贴的,这谢法还是用了女人千百年来不变的方式:献身。唉。
        在蒲松龄小说中这样的故事更多,动辄就是落第书生遇上了美貌贤慧女子主动投怀送抱,有的还主动帮助男人纳妾,主动守节……总之是因为男人的某一点优点或某一点不幸,世界上的好女人就有责任有义务去拿着自己整个的人去给他们颁奖。在我看来,蒲松龄这个屡试不第的、到71岁才考了个贡生的穷困的老男人,一定是被冷酷的现实折磨得患上了心理疾病,这种心理疾病叫妄想型精神分裂症,《聊斋志异》就是厚厚的病历。
        
        红眼睛阿义们
        
        没错,我说的红眼睛阿义指的就是鲁迅《药》里面那个狱卒红眼睛阿义,他趁火打劫了辛亥革命义士夏瑜的衣服,本想打探夏瑜底细看能否榨出油水,正因榨不出油水而气急败坏时,夏瑜竟又给他讲什么真理,于是他打了夏瑜两个耳光,最后夏瑜说红眼睛阿义“可怜”。其实,我们当下的教育体制正在培养出一大批这样的红眼睛阿义们。红眼睛阿义将来要往牛奶里掺三聚氢氨,要往猪饲料里放瘦肉精,要用硫磺熏馒头,要开车撞人之后再持刀杀受害者,甚至连自己亲妈也不放过,他们更要巧取豪夺,做大贪污犯。 
        说到底,这并不完全是红眼睛阿义们的错误。从根本上讲,我们的社会并没有给他们提供一个公平的、正义的大环境,他们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潘多拉盒子完全打开来的时候。是的,在瞒和骗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学会了为了尽最大限度获得蝇头小利而如何进行瞒和骗,他们偶尔也义愤填膺地诅咒这瞒和骗,那往往不是出于正义感而是由于自己没有靠瞒和骗获得成功而正在嫉妒那些靠瞒和骗得逞了的人,同时一旦有机会他们也会参与到这瞒和骗之中或者成为这瞒和骗的帮凶。
        夏瑜说的对,红眼睛阿义真的是可怜的。当代的红眼睛阿义们,他们是被所谓市场经济和重商时代牺牲掉的一代。他们从小就生活在了一大堆的伪命题里面,可曾有人告诉过他们什么是绝对真理,可曾有人对他们讲过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连他们的老师们以及老师的老师们自己恐怕都不肯承认有绝对真理的存在,他们可知道——无论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功利主义观是多么错误,把达尔文主义的物竟天择优胜劣汰用于人类社会是多么错误,生产力和GDP决定一切的观念是多么错误。同时,他们是否知道苏格拉底有一个著名的白马黑马论,人的灵魂的驭手要驾着两匹马,一匹是白马,是追求真理的好马,另一匹是黑马,是浑身兽性的坏马,而驭手的任务是保护并鼓励白马而同时限制并管住黑马,这个驭手代表着理性。
        根据西方教育理念,宁可要一个愚笨的好人,也不要一个聪明的坏人,因为后者比前者对社会的危害更大,所以他们很多大学的医学院都开设了圣经课程和伦理学课程——是的,一个只懂医术而缺乏人文关怀的医生,是不值得信任的,他们会把病人当成一堆碳水化合物,当成机器或试验品,把身体交给他们,谁不胆战心惊啊?而连美国西点军校竟也开设了诗歌课程,也要讲一讲艾米莉·狄金森和瓦尔特·惠特曼,而我们国家的大学里从来都是把自然学科置于人文学科之上,认为只有造火箭才是真英雄,而那些气息奄奄的人文学科也正在日益模板化和僵化,培养学生写套话,最终谋取公务员饭碗,教导学生写鬼话连篇的死人腔的论文,以谋取学位。更有甚者,有的大学的文学专业,竟在不断地删除悠久的经典的文学课,而改成开设一大堆所谓与就业市场直接挂钩的狗屁不通的新新课程——他们要多快好省地攫取眼前的触手可及的实实在在的利益,而不懂得这世上所有美的事物和真的事物大都是从表面看去似乎无用的事物,而正是这些表面看去似乎无用的事物才能缓慢地、悄悄地、深刻地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的灵魂。再看看学校有意无意地向学生们展览的价值观吧,几乎所有校庆都是恶俗不堪的,请回去成为座上宾的不是权贵就是财主——有奶便是娘,请问,哪个有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小学中学大学会这么干,仅仅由于某人在所谓世俗观念中的社会地位比自己更高一点,腰包比自己更鼓一点,就要对他们充满恐惧和表示膜拜?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恰好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电子邮件,发邮件的这位朋友的儿子只有22岁,已经在攻读原子核颗粒的博士学位,自愿报名做了志愿者前往日本福岛核电站救援,机票已买,正准备上路,他是家中由单身母亲带大的惟一的孩子,母亲表示担扰,他却表示他是共产主义者,有责任为全人类的和平和安全做出贡献。一个美国年轻人竟用了“共产主义者”这个词,让我哑然失笑并百感交集。
        还是要说将近一百年前就有人说过的那句话“救救孩子!”,是的,不要让他们成为红眼睛阿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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