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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

发布: 2014-10-30 13:46 | 作者: 周洁茹



        凌晨三点到停车场,擦好车,搞好卫生,三点半出车。美英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整整十年。之前的五年是售票员,直到一夜之间公共汽车全部变成了无人售票车,前门上,后门下,上车一元,投币入箱。公共汽车驾驶员变成了驾驶员加上售票员,开车的时候要仔细开车,乘客上车的时候要仔细盯着投币箱。以前的售票员多数下岗,或者变成更多的驾驶员。美英肯定是幸运的那一个,美英从售票员变成了驾驶员。十年了,美英做公共汽车驾驶员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的每一天几乎都一样,凌晨三点到停车场,擦好车,搞好卫生,三点半出车。
        三点半的这第一班车,经常是一个乘客都没有的,空荡荡的街面,除了几个同行和他们同样空荡荡的车。美英确实也习惯了这样短暂的空荡荡,因为乘客马上就会多起来,越来越多。
        下午两点半交了班,再坐公共汽车回家。在公交公司上班唯一的福利就是可以无限制地免费地乘坐所有的公共汽车。可是有谁要这样的福利呢?除了公司的领导。美英这样的驾驶员,下了班,多一秒都不想在车上呆,即使是无限制地完全免费地。
        如果是日班,就是零点以后下班,把车送回停车场加油检查,再走回家,因为那个时候已经一辆公共汽车都没有了。美英一般不上日班,美英不想半夜三更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美英每天都是这么过的,美英从不抱怨,像她们一样,一边开车一边嘴里嘀咕。美英上班的时候嘴总是抿得很紧,美英的嘴角就有了两道很深的竖纹。美英对自己说,每一个人不都是这么过着吗。
        有时候美英会碰到中学里的女同学,她们好像都不认识她了,她们的目光冷冷地飘过来,又冷冷地飘走。美英就会把头扭回来,轻舒一口气。如果被认出来的话,那样的次数很少,她们会靠在旁边喋喋不休,她们说,美英你怎么还不结婚啊?不结婚总有男朋友的吧?美英我家乐乐都上三年级了你还没有结婚啊?那个叫做乐乐的孩子就会被推到最靠近的地方,响亮地喊,阿姨好。美英就会笑呵呵地应,哎,这孩子可真懂事。美英倒宁愿她们没认出自己来。
        要到夜深了,美英下班了,美英才会又想起那个女同学还有孩子,美英就会发一会儿呆。
        但是不管怎么样,美英从来都不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中去。公共汽车驾驶员这个职业,美英已经忠实得近乎麻木了。对于那些从后门钻上车的,让孩子缩着脖子就会低于一米二的,甚至往投币箱里投冒险乐园游戏币的,美英只会很深地皱着眉头,美英的眉头也有了很深的竖纹,美英知道那条纹,美英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能皱眉头了。可是美英还是做不出来,关掉车门去夹那个后门钻上来的扛着大米的农民工,美英也做不出来,叫住那个背着书包背着零食又把座位让给孙子然后吊在那里快要倒过去的老头儿,一定要给他的已经小学五年级的孙子补上那一票。美英不大做这些。美英只是在大肚子和抱孩子的上车以后,按下那个发出“请发扬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声音的键。那个键,不是每一个同行都高兴去按一下的。
        尽管很多时候键并没有作用,作为一个公共汽车驾驶员,美英确实也不能做点更实际的什么,难道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给那个大肚子吗?就像五公司46路的那个同行那样,他站起来说,如果没有人让座的话,大肚子只好坐到我的位置上来了。可是他被扣掉了一百块钱,一个投诉电话,说他威胁乘客,不照他说的做他就会不开车。美英觉得他到底还是幸运,很多时候,一个投诉电话就会让你下岗,没有车开,没有工资奖金加班费,每天早晨还要去公司报到,坐着不好乱动,只给你生活费,每个月三百二十块。
        美英开了十年201路了,美英从来没有被投诉过,但是美英心里面是有一点点内疚的。前门上后门下,身高超过一米二就要投币买票,这些都是公司的明文规定,谁都得按照规章办事,可是美英做不到乘客上车就睁大眼睛盯牢了投币箱,美英更做不到竖起耳朵听好了感应器过IC卡时嘀的一声,美英心里面也明白,有的坏小子是用嘴巴发出那个声音的,经过练习,那个短音简直可以被模仿得维妙维肖。比起公司里那些认真负责的驾驶员,冒着与人争吵被人投诉的风险,少投了的每一分钱都盯得回来,从后门上车的全部赶下去前门再上一次,美英是要内疚,而且是要深深的内疚才对。尽管乘客投一块投两块即使投一百块,那些钱也不是落到自己腰包里的,但是公司也是一个企业,全靠这个给员工发工资的。
        美英有时候也拒绝没有及时赶到站牌下面的乘客,不经常,尽管他们会跑过来拦住车头,甚至拼命地拍打已经关闭的车门,美英不会停下来。美英假装自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感觉不到外面的愤怒,这完全也是公司的规定,如果为了这些人再停一次,再开一次门,可以做到,但是违反了规定。很多时候美英也是会烦燥的,美英也是人。
        可是这么说的话,再开一次门又有什么问题?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必须倒过来又倒过去想,才不会想不开,想不开眉头的中心就会有一条很深的线。
        美英经常地告诉自己我是对的,一直是对的,美英从来就是这么坚决,如果结果是失望,就绝不会给他们希望。美英不能理解的是,有的同行会在看到有人奔跑过来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甚至停下等待,给他希望,然后在那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要接近的时候,啪地关掉门,飞快地开走。那个人充满了感激并且笑着的脸就可以定格在那里,定很久。做了这样的事,是为了好笑吗?可是他们也不笑。
        美英发现302路又跟在自己的后面了,这些天都是这样,本来只是照例的各走各的,可是只要一看到美英,他就唰地一下贴过来,贴得很紧,美英特别讨厌这种贴法。美英知道,再下一个红绿灯,他就会从旁边的车道超上来,趁着红灯的那几分钟,隔着他的车也隔着美英的车,不顾一切地喊,嘿,是你啊。两台车的乘客就会全部整整齐齐看过来,看他也看自己。美英实在是不能接受这种方式,还有使用这种方式的这个比自己小太多了的男人。美英见过太多的他们了,没有人会呆满一年。公司里的男人们都快要逃光了,如果外面的物流公司也要女人,女人们大概也是要逃光了的。这个职业到底无趣,乏味,工资低,慢性病,还有危险,尤其是302路,城郊线,这一个月驾驶员已经被乘客打了两回了。他们都在打报告,如果报告不被批准,他们宁愿辞职。这个月都走了三个了,美英是真的不明白这个小男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美英一下车就打电话叫了快餐盒饭,十二分钟的吃饭时间,等待的时间是六分钟,还有六分钟用来急急忙忙地吃,再美味的食物要是必须急忙地吃,也就不是那么美味了。美英也不是天天吃快餐的,八块钱的糖醋小排骨盒饭,到底也是奢侈。美英一般是自己带饭,在站上的微波炉热一下,快,卫生,合算,吃完了饭洗完了碗筷还有多的时间喝口茶和调度说几句话。至于快餐,其实也只有一家快餐公司送美英这里了,所有的快餐公司都说他们做不下去了,肉和米都在涨价,他们的盒饭又不能涨价,一涨价客人们就会怨声载道,不吃他们家的盒饭了,不能涨价就只能动盒饭,少放一块肉,或者把隔了几夜的青菜炒成不隔夜的样子,脾气不好的客人就会在电话里骂他们的接线小姐,把接线小姐骂得再也不要在快餐公司打工了。而且又禁摩了,没有摩托车他们就送不了快餐,做不了生意,反正也不是他们一家,一禁摩,小一点的快递公司也做不下去了,但是快递公司还可以用脚踏车送货,快餐公司用脚踏车的话,快餐送到了,饭也凉透了,客人会给钱吗?
        那家唯一剩下的快餐公司是用电瓶车送餐的,虽然常出问题,但还在经营。政府禁的是摩托车又不是电瓶车,而且电瓶车快起来就是摩托车了。美英打去电话,电话那边的订餐小姐声音甜丝丝的,好像涨价,禁摩,都与她的公司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次是一定不会迟到的了,他们是有信誉的公司。美英放下电话,因为有着这甜丝丝的承诺,十二分钟的午餐加上休息,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美英最近一次叫快餐还是一个多月前了,送快餐的说迟到了是因为刚才送二十盒快餐去那边一个棉织厂的厂长室,工人们都坐在里面,风卷残云吃完了他的快餐,可是没有人付钱。
        他就说,你们吃了饭怎么不给钱啊?
        工人们说我们没钱给啊,我们是坐在这里等厂长发工资的,我们都坐了一天了。
        送快餐的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吃了饭,不给钱不行的。
        工人们说,为什么啊,既然你快餐是送到厂长室,就应该厂长给钱。
        送快餐的就去旁边的办公室找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会计,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会计说,我又没有吃你的饭,找我干嘛。
        送快餐的急了,说,一个女的打的电话,要的二十盒十块钱的快餐。
        又不是我,会计说。锁上抽屉,要走。工人们马上又察觉,围上去揪住了,七嘴八舌地说工资不发不好走。会计就尖尖地叫,说她也是打工的。工人们不放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送快餐的只能走了,到底没有人付钱。
        下午还要再去一下那个厂,怎么办呢?送快餐的说,没有人给钱,二十盒就是两百块,就要我来赔,我怎么有钱赔出来呢?说得眼泪都出来了。
        美英埋着头咽下了盖在饭上面的一只蛋,还有半分钟就要出车了,都快要噎死了,可是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美英在心里面诚实地想,不管怎么样自己到底比这个送快餐的要好一点,送快餐的人,天天风里来雨里去,送一盒饭才一块五。
        可是今天,那盒快餐终于没有等到。美英空着肚子出了车,早上三点钟吃的早饭,现在已经快十点了,马上都要吃下午三点多钟的晚饭了,美英对自己说我是要去投诉的,我是真的有点火了。
        车到黄金花苑那一站的时候,上来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五六岁小孩,女人投了一块钱,牵着小孩的手走进车厢。美英车已经开出去了一段,突然就大声地说,喂,那个小孩要买票的。女人不理她,直往车厢后面走。美英更大声地说,说你呢,小孩那么高要买票了。女人说我家小孩身高不到一米二,不要买票。美英不说话,又往前开了一段,突然停下来,说,你不买票我就不开了。
        坐在车里的人都叫起来,去买票去买票,停在这里算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好走了。
        女人不动。
        就有人过来劝美英,司机师傅啊,就为了一块钱,你也太认真了嘛。
        美英也不动。
        坐在美英后面的一男一女就开始偷偷摸摸地说,昨天也是这站,上来一个老头儿带一个学生,就刷了一张老年卡,司机叫他帮小孩买票,老头说孩子才一年级,买什么买,那孩子至少一米五了。司机也没理他们,继续开车了。
        女的就说,这种事情多了,又没什么。
        女人恨恨地走过去,又投了一块钱。车厢里的声音都没有了。
        美英开始发动汽车,可是美英不觉得自己胜利了,美英又饿又疲惫,心里面真是糟透了。
        我要投诉你。女人把脸凑得离美英很近,说,我要投诉你。
        美英看了看那张突然放大的脸,似乎是笑的。美英几乎也要笑出来了。
        投这一块钱不是我的小孩真的超过一米二了,而是不影响别人。女人又说。
        美英不理她,继续开车。美英的眉头皱成了一条线。
        第一小学是真正令美英头疼的那一站,每一个中午和傍晚那里都会水泄不通,所有接小孩的车都横在马路中间,一辆都不动。小孩们就在不动的车和车的间隙游来游去,像鱼,有一些游到站牌下面,叽叽喳喳地,又变成了小麻雀。
        没有人会来疏导,做点什么,每天都一样,大家都习惯了,车上面的人习惯了,车外面的人也习惯了,所有的人都习惯了,如果有人抱怨,只要一句,所有的人就会齐齐地看过去,因为这个人肯定是从乡下来的,一点耐心都没有。又不是一直堵下去,什么都是有规则的,接到了小孩的车就会努力地钻出去,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然后就是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很多时候比出租车还要横,并没有法律规定给予公共汽车特权,公共汽车只好自己想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横,比你横,老实人逼急了也会杀人,不是吗?
        美英理想中的特权就是公共汽车有公共汽车的道,没有任何一辆车可以占用公共汽车的道,消防车和救护车是可以的,在紧急的情况下。警车呢?美英晃了晃脑袋,马尾辫有点松了,美英抓住辫子的末梢,分成两半,往两边拉了一下,辫子紧了。美英奇怪地笑了一笑,美英又不是没有见过执行任务的警车,车里的人悠闲地吸着烟,脸上的肌肉松驰着,可是车顶上的灯光在旋转,并且发出非常响亮的声音。不过他们执行不执行任务也是看不出来的,美英最后也给了警车一个机会,但一定是要在紧急和必须的情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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