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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

发布: 2014-10-30 13:46 | 作者: 周洁茹



        美英是顶不要见到新闻采访车的,那些车太多了,每一个区每一个乡每一个镇都有报纸和电台,还有电视台,电视台又分成一台两台,三台四台,电台又分成经济台交通台,人民台音乐台,报纸又分成早报快报,日报晚饭,这些车每一辆都挂着新闻采访的牌子,它们多得把美英都搞乱了,它们甚至会停在美英的站台上,从里面钻出一些眼珠转来转去的人,肩上都长了一个摄像机,笔直地站在美英的车头前,摄像机的镜头直挺挺迎着美英的脸。今天夜里的新闻!是的!是今天夜里!几秒钟以后他们会大声地喊,像是喊给全世界听的,你会在电视机里看到你的!他们一定要喊出你的反应来,一定要是受宠若惊的反应。可是对于美英来说,只要自己的车没有准确地停靠在离站台一米远的地方,就是违反了公司的规章制度,这一趟车的工时和公里就没有了,这一趟,就白跑了。
        摄像机,记者,领导,在晚新闻里出现三秒都不能平息的愤怒,更何况每一天的晚新闻,晚饭桌上的一家团聚,对于美英来说更是奢侈,那个时候,美英一定是在马路上跑的,美英的晚饭,是下午三点,而不是大家的六点半。可是十年了,美英的愤怒越来越淡。美英是这么想的,如果他们的手够得着,他们就会伸过来握一握公交车司机美英的手,可是连那握一握都是施舍的。美英的嘴角又抿了起来,很紧地笑了一笑。
        凡是新闻采访车都不可以占用公共汽车的道,只要有一个轮子过界,就是违法。美英恨恨地想,很快又回到了现实。其实美英是很少走神的,即使是在长时间的堵车中,美英从不走神,走神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在堵车中走神,就会在红绿灯前面走神。经常地走神,注意力不集中,和疲劳驾驶又有什么两样?虽然已经是事实的疲劳驾驶了,公司要求每天完成的工作量,就是连续开十个小时。美英叹气。
        不能走神,不能打瞌睡,不能有事故,千万不能有事故,事故的赔款,几百几万,都是由驾驶员负担的。公司做这样的规定,就是要让员工注意力集中,安全驾驶,公司严厉的考核考扣,到底就是为了四个字,安全第一。
        注意力不集中的公共汽车驾驶员,是不配做公共汽车驾驶员的。
        车一到站,叽叽喳喳的小孩们全部挤上车,美英的头更疼了,他们的嘴里全部是满的,炸鸡腿,爆米花,面包,还有冰淇淋,虽然家里面没有车来接送他们,只好坐公共汽车,可到底也是家里面唯一的宝贝。
        并不会有人让座位给他们,他们也习惯地抓牵了扶手,晃来晃去,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们得到了座位也不会让给老人和婴儿,就是这样了,大家都习惯了。美英有时候从监视器里看到他们的脚,挤在后门的台阶那里,小小的,吵吵闹闹的。
        阿姨!他们中间最像中队长的那个会脆生生地叫美英阿姨。阿姨,实在挤不上了,让我们从后门上吧,我在前面给他们刷卡。
        美英绷着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美英没有一个字。那孩子后面的孩子们马上就奔到后门去,争先恐后挤上车,他们都是很聪明的孩子。美英心里一动,如果自己结婚,如果自己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也该上小学一年级了。美英又走神了,那真是太危险了,简直致命。
        车到总站,还没有停稳,就听到302路小男人爆炸掉的声音。一年做到头,年终金一千块,也只有你们这个所谓事业单位发得出来。扣掉三金,吃饭,每年两万多块。我只有二十岁哦,我还要结婚,我还要买房子的哦。
        然后是黄副经理压得很深沉的声音。毛头小伙子火气不要太盛嘛,这也是公司的规定嘛,在路上抛锚的车又不止你一辆,你也不是第一个要被扣掉一趟跑车的,公司规定嘛,大家都规规矩矩的,你倒要来闹。
        你们当我现代骆驼祥子啊。小男人说,你们是把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哦。
        黄副经理说,也不好这么说嘛,难听嘛。
        你们是大老爷,坐坐办公室,上班一份报纸一杯茶,你们只顾自己,又不要管我们死活的。看看我们,颈椎炎,腰椎间盘突出,胃窦炎,胃溃疡。小男人说。年年喊着加工资,你们的工资倒真是实实在在到位了,比起我们,你们过的是天上的日子哦。
        美英倾着身子,听得入神。一只手伸去腹部,那里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减轻你们的工作强度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黄副经理有点不耐烦了,我又不是建设局的领导。
        美英摇摇头,脱掉手套,下车,关掉车门,许是下得急,腰眼里一阵刺痛,额上的冷汗马上就冒了出来。再加上胃的痛,美英都要昏过去了。之前也痛,不过不是这么合着来的,要么单是胃痛,要么单是腰痛,两样痛一起来,真是要了命了。
        然后美英就看到了302路小男人铁青的脸,不笑,也不说嘿,是你啊了。他的眼圈乌黑,嘴唇也是紫的,眼珠子直直地望着前方,绕过美英的车,就这么走了,好像从来就不认识美英一样。这副画面,美英见得实在是太多了,可是这一次美英的心里面竟有些难过,大概是因为这个男人到底是说过那么一句,嘿,是你啊吧。
        美英轻轻叹气,黄副经理人其实并不坏,一直是做员工思想工作的,可是工作的难度越来越大,多数驾驶员都不来跟他讲思想了,直接就走掉了。
        美英慢慢地推开玻璃的门,玻璃的反光里她也看到了自己的脸,眼圈乌黑,嘴唇也是紫的。美英看不到自己的眼珠子,直直的吗?美英看不到。
        然后美英就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美英竟是把她忘了,在之前的三十分钟里。
        我要投拆你。女人说。
        美英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肚子,胃不是那么痛了,大概是饿过了头,胃也是知道的,就死了心。
        她讲我垃圾。女人说,她以为我听不懂,我听得懂,她讲我垃圾。我已经跟她讲过了,小孩不满一米二,不要买票,可是她讲,垃圾。
        她居然就把车停下了,满满一车人,她就不开了。
        好多人把闲话扔出来,都是住在黄金花苑的,抬头不见低头不见的,我的脸面都没有了。
        我家孩子不满一米二,为什么要买票呢?我真是想不通啊,可是我投了,现在把投币箱开开,里面还有我多投的一块钱呢。我是不要投那一块钱的,我也想过的,不要投,不开就不开,直接打电话投诉,让你们公交公司的人到现场处理,可是我考虑到别人了啊,我想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影响别人啊。我就投了。
        我考虑到别人了,你考虑到别人了吗?
        女人的手指点过来。
        美英还是沉默,黄副经理也是沉默。美英抬起头,看了一眼黄副经理,黄副经理喝了一口茶,并不看她,美英又把头垂下,另一只手去按腰眼。按按就好了,按按就不痛了,美英对自己说。
        真是侮辱我的人格啊!垃圾?骂得多难听?!女人面对着黄副经理,后者正在频频点头。女人说,她竟然还说你怎么面对你的孩子呢?为了省那一块钱车钱你怎么去教育你的孩子呢?真是一个大笑话,她竟然还教育我呢。
        她还真是比她的长相聪明呢,她不开车,就是让全车的乘客给我压力。车上也有附和了说风凉话的,但也有说公道话的,我是很感激那几个说公道话的人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好买票!说着,女人把身边那一直沉默的孩子拉到黄副经理面前。来量量,当着你的面量量,有没有一米二?到底有没有?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是不是只有1.15?是吧?有一米二吗?有吗?有吗?没有吧!
        对不起对不起。黄副经理站起来,脸上堆满笑,真是很对不起,我们一定会好好处理这件事情的,该处分处分,该批评批评。说着,严肃地望了一眼还垂着头的美英。
        你们是窗口行业,多几个这样的司机,城市的形象不就要被你们全毁了吗?女人说,痛心疾首地。你们公交公司对身高的限制为什么不改改呢?干嘛不学学飞机?坐飞机是只看年龄不看身高的,现在的小孩营养都好的,普遍长得高,我一个同事的孩子,才五岁,都一米四了,照这么说,五岁的孩子不也要买票了?
        是啊是啊。黄副经理说,您说得太对了。您放心,请您一定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看你也三四十岁了,你就没有孩子吗?女人转过头瞪着美英,如果说你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你就可以把气撒在乘客身上吗?你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以为你是司机你就威风了吗?你以为乘客就应该怕你?我可以到公交公司投诉你,我还可以通过新闻媒体声讨你。你刚才很开心吧?你现在还开心得起来吗?
        对于美英来说,最难的是这第一步。就像黄副经理那深深的一声叹息,美英啊,幸好今天受理投诉的是我,如果章经理没有出去开会,也坐在办公室里,你直接就是下岗哦,十年又算是什么呢?就算是一百年,也帮不了你哦。
        美英啊,我想啊,这次是严重了,这个人像是新闻单位的呢,照这情势,她是不会让事情这么容易过去的,她是真的要在媒体暴光的样子呢。我们是窗口行业,黄副经理说,哎,美英,你要笑,是的,一定要笑,我们是窗口行业。
        美英的眼泪已经滚滚地下来了,美英的眼睛里都迷雾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对于美英来说,最难的是这第一步。黄金花苑,天天经过,却从来没有走进去一步。天都黑了,矮胖的黄副经理,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影子也是一团一团的。
        什么都没有了。美英对自己说,调动,办公室,都没有了,美英是日日夜夜想着调动的,美英理想中的工作就是坐办公室,办公室里有空调,冬暖夏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有热茶喝,腰痛了可以按一按,是的,按一按,按一按就不痛了。
        我们是来登门道歉的,黄副经理很诚恳的声音。又很快地回头望了美英一眼,焦虑的眼神。美英站得离门很远,黄副经理的眼神没能让她站得更近一点。
        门里面的人絮絮地说着话,美英听不到她说什么,但好像是不严重了,就快要没事了。至少美英心里面是这么希望的,于是像泡沫一样的调动的梦想就又变回来了,甚至更结实了一点。美英远远地看了黄副经理一眼,黄副经理的身体在门外面,头却在门里面,看起来是很滑稽,但是美英笑不出来,美英眼睛不眨地看着,黄副经理还在不停地点头,弯着腰,弓着背,花白的头发。
        那一个瞬间,美英竟以为那是父亲了。父亲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过世了,美英记不大真切他的样子了,好像是很淡的脸,还有淡淡的高高的身材,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了似的。父亲果真是飘走了。
        有用吗?门里面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以后,还有以后?我再坐她的车,她会在车上为我澄清事实?有用吗?难道她把那趟车的乘客全部再召集起来,恢复我的名誉?毁人清誉容易!恢复难!!
        美英竟是笑出声来了,这末一句,在美英听来是不通的,可是到底怎么不通,美英也说不大上来,美英只念到初中毕业,美英没有多少文化,美英心里面也是很清楚的。
        黄副经理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大概是夜深了,影子都碎了,美英跟在后面,眼睛里只有那团动着的碎了的影子。直到影子不动了,美英抬起头,眼前就是一张突然放大了的脸,那张脸真的很老了,眼珠子真的都发黄了。美英啊,那张脸笑嘻嘻地,美英啊。美英的手心突然变得冰凉,就像是被一条蛇缠住了。美英看看自己的手,果真是蛇,青筋毕露的,很老了的蛇。
        不知道谁说过的,黄经理人很好呢,有一天中午,他看到我没有吃饭,还帮我买面包和水呢。美英笑了一笑,仰起头看天,一丝风都没有,圆满的月亮,月光很干净,好像这世界都是这么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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