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
她以為偉中愛她。所以她愛了偉中了。
在籌畫伯榕喪事的那一週裏，她與偉中天天見面。他帶著他的吉他來，坐在床上唱歌給她聽。
幸而住的是公寓房子，鄰舍間並無往來，否則這屋子裏傳出的歌聲，必定會讓光明身敗名裂。
他很熱情。像玩一樣新玩具，他對他與光明的感情抱著莫大的興致，忘我和投入的玩著。他隨時隨地要她在身邊，一天給她打十幾通電話。就算在光明和伯榕的朋友們商議治喪事宜時，他也找尋機會去接觸她，站在她身邊，悄悄從背後伸手觸摸她，或者在眾人聚桌商談時，在桌底下抓她的膝蓋。光明不習慣這種被愛，突然有那麼個人全神貫注的注意著自己，彷彿他整個人的存在只是為了讚美自己。偉中的愛如此排山倒海，又毫不費力的流洩出來，也讓光明不安。任何事過了頭總是不對的。
他對有一件事特別感興趣，喜歡和光明研究她和伯榕在床上的情形，他自己雖不把自己當二十九歲，倒是很踏實的視光明為三十二歲婦人，對於兩人中間的年份差距非常興奮。他也並不常提到，但是他在她面前某些態度，彷彿二人中間隔了一代，而他對自己不介意光明比他大這件事，非常介意。他常常要用一種溫柔的、深情的語氣，口齒含糊，但心意準確的告訴光明，女比男大算不了什麼，「才三歲。」他說。像那三個字是「我愛你」，他那狹長的時常瞇著的眼睛老是不言可喻的表現著笑意，像用眼皮子夾著她，他深情款款的：「才三歲。」
由於光明是三十二歲婦人，也由於有那麼句「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諺語，偉中誘導光明承認自己是性饑渴，而伯榕不能滿足她。光明由於畢生只接觸過兩個男人，她對男女關係的認定極為傳統，為了取悅偉中，她於是說著他想聽的話。
兩人的活動有百分之八十在床上，他坐在床上看早報、抽煙、做愛、和她談話、彈吉他唱歌，然後在下午五點起床，匆匆到餐廳趕場。他簡直不吃什麼東西，只是一直抽著煙。光明幾乎不曾和他共進過任何一餐，飲食男女四字，她與偉中僅得男女而已。
他在計畫一件事情，天真的微偏著臉央求她。那是在一次兩人燕好過後，偉中趴在床上，長髮披瀉了裸露的肩頭，他抽著煙，問她可不可以陪她在公祭的前一天守靈。因為長髮，他那臉有點像個十幾歲的少女，彷彿有任何思想都是純潔的。他說：那樣他就可以在她熬不住的時候跟她玩一玩。
因為與偉中的接觸一開始就是行動比思考快，以後兩人間種種就一直是這個模式，光明始終都是尚來不及思考對錯，便已經做了。所以對這個異常詭異的想法，光明雖然感到一點道德的刺激，但因為沒有思考的習慣，也就沒繼續往深裏想去。
而對偉中，這企圖又如同他的許多作為；是介於純潔與不純潔之間。在丈夫的屍體旁邊與他的妻子做愛是純潔的，而這種想法是不純潔的，然而一向誘人的多半是些不純潔的事情，而光明反應的麻木不仁尤使這種不純潔加倍。
這種事使他興奮，為了不使光明想得太清楚，他在要了她的承諾後就不再提了。要不是發生了更刺激的事情的話，伯榕的屍首可能就真的要在守靈之夜接受褻瀆。
那天餐廳裏來了幾名偉中從前的老客人，有一個女孩在演唱中途死盯著他，偉中唱完之後去招呼，發現這女孩是他一年前的歌迷。偉中對於少女是尤其有魅力的，因為他外表新潮、心態成熟──對年歲不過是一字起頭的女孩來說。
接近一年未見，女孩子留了長髮，燙成大波浪捲，坐在那兒，顯出一種超齡的明豔。她剛從美國回來，一下飛機就來這裏聽他唱。她和全家人一年前移民美國。
「移民」和「美國」，對偉中都是春藥般的字眼，一向有助於他的興奮。當夜他把這女孩帶到仁愛路中央的安全島上，在濛濛星光與偶爾駛過的車燈中吻了她，兩人坐在沾了露涼的石頭椅上，那女孩自始至終渾身冰涼。他陪著她講話，在女孩一連串急促的敘說中，用鼻音朦朧的「嗯」替她斷句。對方說著什麼，偉中也沒大注意，如水的夜涼使他疲倦。兩人分手時已是半夜，女孩仰起臉來吻他，在所有的冰冷中，惟她那兩片運動過度的嘴唇是溫熱的。
家裏頭光明在等他，見偉中一進屋，隨即返自己臥室，把門在偉中眼前劈面關上。偉中在門口輕聲解釋，說了兩人相識以來，從沒有這麼多的話，由於隔了門，實在聽不出他在呢噥什麼，也由於作態到此也該夠了，光明開了門。偉中於是溫柔的俯頭，用女孩溫暖過的兩唇去吻光明，之後，為表明心跡，不得不再度上床，廝殺了一陣。
第二天，由於偉中對男女交往始終是抱持好來好去的理想，所以光明並不知道那是他們關係的最後一天。他照常在床上抽煙、看報、打電話，在五點時去餐廳，之後就再也不曾回來。
兩人這一段歷時不過十五六天。但是後遺症很長。偉中似乎決定了要在她面前消失，她打電話去餐廳，他不回，她不敢打去他家。到餐廳找他，他又不在，請了長假。光明不了解自己被放棄的理由，這也像伯榕的死一樣，中間少了一段。有很久一段時間，她在一種惡夢似的兼詫異兼悲涼的狀態中，有幾個夜晚她整夜哭泣，意外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而所有要求答案的企圖都消逝於空氣與時間中。偉中自認為不看見眼淚就是一種慈悲，他謹慎的迴避著她，並不說明兩人的關係是不是已經中止。
守靈時他沒有來，公祭時也沒有來。光明一個人很認真的哭泣著，讓來弔祭的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偉中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名，光明看見他時尤其百感交集，她在致謝時，哭泣到整個身子往前趴去，偉中的父親不能不來扶她，而未亡人在這種扶持下整個癱軟進他臂彎的實感，使得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在幾度徘徊猶豫下，終於還是邁進了光明的家門。
她接納偉中的父親當然是因為偉中。他年紀甚至比伯榕還大些。年紀大的人表達愛情的方式與年輕人不同，他不時要垂問光明有沒有經濟上的困難，而不理睬光明否認的回答，在每次相見以後，塞幾張鈔票給她。光明這時的經濟其實很寬裕；伯榕死時，工作單位有憮恤，喪禮上又有奠儀，再加以所有伯榕名下的東西都歸她，她是畢生頭一次嘗到有錢的滋味。而一向是有錢的人才能懂得錢的好處。光明開始享受到聚歛的快樂，不久她就開始為銀行存款而活。她自己開銷很少，在頭一年的守寡期間，似乎不適於有任何富生氣的舉動。她長時保持穿著素色的衣裙，不施脂粉，在鬢邊插上白絨花朵，是守孝的表示。而她所有年紀老大的情人似乎都受不了那朵白絨花的道德譴責，愛撫的第一個動作多是把那朵絨花摘去。
光明的生命在前三十二歲幾乎等於是停滯在原地不動，十幾年間，她的生活方式、思想、對應的對象都沒什麼不同。之後，一個月內，她經歷了丈夫身死、自己與男人私通，尤其是同時與父子二人。也許是衝擊太大，來不及有任何變化，光明就一直將乖順保守的小寡婦形象演練了下去。雖然在這年的年尾，她的對象又多了兩名。情人與情人也多半相識的，有時會在來訪時間重疊時撞上面，那時候大家就一起坐下來回憶伯榕。
４
光明在不斷的經歷中學會了如何去應對她的情人，那都是些寂寞的老男人，對她的要求不多，似乎光明的年輕就足以使他們心滿意足。並沒有太多的性活動。通常都會先打個電話來，光明於是在她的皮面行事本上記下時間人名。這本東西如果暴露了會是非常難堪的，她的情人全很懂事，並不去研究這件事。雖然許多人都看過她在接電話時，輕柔的嗯嗯應聲，把要點記下，之後把皮面行事本放在電話機旁。
光明若確定了當天有人要來，她會先去美容院洗頭做臉，然後去市場買些對方喜歡的菜色，在廚下替他治備飲食。男人來的時候，光明總是一臉堆笑，迎上去，為男人脫外套、脫皮鞋，她這裏提供的是家庭服務。老男人們似乎特別偏好過往的女性，所以光明多半是穿著及膝旗袍，或家常的兩截唐衫。中國服裝適宜老人的緩慢的情慾，在吃著酒菜時，男人把手放在光明旗袍的開叉處，停留在她的大腿上許久，用冷硬的手掌去感受她皮肉膩白的溫度。光明因為沒有什麼胸脯，所以，雖然解幾顆領釦是最易於表現風情的方式，光明並不採取。為了投合情人們的懷舊品味，她的化粧品多是老牌子，明星花露水、旁士冷霜、百雀羚面霜。她在寢室裏置備絲被，服侍男人洗浴過後，兩個人上床。光明渾身層層疊疊，胸罩、內褲、絲質內衣、睡衣、晨褸，在一層層剝露與解脫的過程裏，男人們的情慾得以逐漸昇漲，而在最後終於能完成他付了錢希望得到的服侍。多數在熄燈的黑暗中進行，男人們得以逃避他們的衰老，而光明得以逃避她自己不適於做情婦的身段。
為了職業需要，她去學習指壓、針灸，兼及於某些簡單的中藥知識，她也上傅培梅烹飪班。這些學習後來證明是非常有用的。她某些客戶是為了找她治背痛而來，相反的，她的某些情人也往往宣稱來她這裏是為了推拿。在男人與男人談話的時候，光明安靜的坐著，不插什麼話，在那群老友和舊識中被交換著重複的社交謊言，光明只是面無表情的聽著。而為了表示自己與這個年輕的未亡人之間的清白，總會有人開始談起伯榕。光明在伯榕死後反而對他認識更多。這些人多半與伯榕的相識比她更久，另外，男人的世界與女人的世界是不同的，那也是某些伯榕身上發生過的事她永遠未曾知悉的原因。而她的情人們在談及這些時，多數會寬暢的大笑，用種因為陌生而感到興味的神情望著她，彷彿他們中間從不曾經過任何夜晚，而那本皮面行事本上沒有關於他的記事。
她有可能在這種送往迎來中老去，也並非不快樂，在她的範圍裏，她自己永遠是最小的。長時間面對那些上了年紀的面容與軀體，光明有種出土古屍的風貌，看上去很年輕，風味卻是陳舊的。她而且還越來越顯得年輕，固然因為她那種型質的人原就不見老，也是因為在她的情人襯托下，她特別顯得青春鮮豔。這種形貌上的重複對比最後進了她自己的心裏，成為她的信仰，她開始習慣自己永遠年輕，永遠不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