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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吕贵品单向对话录

发布: 2015-3-23 17:40 | 作者: 徐敬亚



        B.行为意象。你的人物几乎无心理过程,充满动作感。猛然出现的动作无心理终端,而跳跃出现。你将意象派的“词意象”,扩大为“行为意象”。除了不可恢复为心理的人物行动外,别无交待。
        
        △第一次那个男人吻她时
        她愤怒地瞪了他一会儿
        又笑了
        
        △她听到一只鸟的歌声之后
        心里充满了颤动和欢乐
        她把手中的东西抛向天空
        再接住
        然后跳舞
        她急得流泪
        对着大海呼唤一个男人的名字
        
        C.魔幻冷叙。这一点在你的“性诗”中存有倾向。你的男人女人僵硬、冷穆、寡言。强烈的欲望以动画式的雕塑出现。他们的爱恨悲喜常常不可思议。自然界的奇怪声色,也在身边像马斯蒂剪纸那样呼吸生存。
        
        △突然发现从水底慢慢升起一只鞋
        石头也在晃动
        石头上开放一朵蓝色的小花
        
        △隔壁有推门声
        蓝拖鞋匆匆跑进洗手间
        回来时发出公猫的叫声
        
        △少妇一声惊叫
        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只海鸟突然出现
        在少妇头上盘旋不愿离去
        
        A点,有表现主义色彩。你甩掉了缠在你人物身上的逻辑藤;吹唢呐的青年疯了;从没见过火车的青年要沿着铁路走下去;一个姑娘在河边脱掉衣服;男人杀了牛使 牛血在夜里闪亮;一个女人在荒野为一个男人钉纽扣……都不是记叙真实,而是表现你自己的“生命”冲动。“空白”是由于你无视的忽略,“净线”是因为你的内 心浓烈后的死寂。
        B点,不能不联系到胡塞尔的“现象学”。你诗中常有一行或两行简化的、突兀的、神秘的行为意象。人物常常猛然造成行动!冻结的心理表现为行为的定格。从创 作的起因上看,你诗中人物的变形,证明了对现象学“为经验不可还原性勾画轮廓”的概述。即你无法使心中的冲动还原为所谓主观真实;从审美角度看,你诗中人 物的终端动作,即心理冻结,又无法还原为那些男女的复杂意识,即反悖性,也即不可阐释性。除非读者如胡塞尔所说,摆脱“自然态度”,进入“现象学沉思” 中,才能理喻男人女人们的梦幻行为。意象派诗歌无解释地以意象引诱读者的创造联想。而你把他们使用的“意象”变为人物的行动和现象。
        C点,同时表明了你诗的弱势和人的潜力。你的男人女人都有点神态恍惚,精神失了常。他们毫不犹豫地行事,更使人感到背后有解释不尽的原因。他们痴痴呆呆, 忽发猛想,行为与背后的本体世界无关,其实是你自己发了功。你的魔幻意识,还表现在,你的自然界的无声万物都成了发情的猫。
        我不无痛切地说,你有几首诗写得很糟,我实在无法将它们纳入以上三点。你尚未驱赶净的社会伦理意识,使这些诗几乎具有批判现实主义味道。这几首的典型代表是《一棵能结果子的树》——男人走向树是因为十年前“文革”中他父亲吊死了。
        你1984年左右的脑袋,半透明,半浑浊。也难怪人家说你社会主义爱情悲剧。
        
        (1984 年是有一些“入世”成份,尽管那时提出拙、淡、空的主张,但由于“入世”,拙、淡、空也就无法得到实现。几年中,我站过、走过、坐过,也躺过,一番动作之 后,只得出一个体验:写了多年的诗,突然不知道诗是什么。以至于写诗的时候就忘掉自己,似乎肉体被火化了。渐渐发现诗在我身上的生理现象、宗教现象表现得 越来越强烈,我发现我的诗既是肉也是灵光,诗在我的世界里无所不在,无所不至。诗覆盖着我,从我生到我死,摆脱不掉,又接近不了。
        诗到底是什么?来人这样问我。
        1984年我试图作出回答,也有一二见解。
        1986年我什么也说不出。
        要说,我只好重复这样一个故事:
        日本禅师觉阿从中国学成之后返回日本,日本的皇帝便请他到宫中讲讲他所学所得的东西。觉阿应邀到皇帝面前,取出一支笛子,吹了一曲短调,然后礼拜而退,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我尚没进入“境界”,所以没有资格无语。诗是什么?诗是性,诗是禅。)
        
        诗是什么?是个折磨人的东西。意识的三个以上的层次里都有,愈内愈多。性仅是其中一源,禅仅是其中一法。又绝不等同,诗更幽。更广。更动作化。诗与散文们 的区别,也远非形式。你1984年初就在诗上刷了一层惨、耀的性感粉末,是山川、人、血、泪、物都在一种充满荷尔蒙的诱惑里勃勃躁动。你诗中空洞灵幻的气 氛,当时无人注目。当这些东西在一至三年后的中国小说里铺天盖地出现的时候,人们惊呼为“寻根”!这是几年来诗的悲剧性遭遇。
        没有独立的语言体系和秩序的诗人无法构造自己的世界。你在语言丛中找到了:男人、女人、瞎子、石头、大鸟、母牛、果子、酒、牛肉、乳房、匕首、……等中性形象。这些词给予一种空阔、冷峻、神秘和性兴奋地感觉。
        你诗中的男人粗犷、野横、豪放又愚昧,他们饮酒、杀人、爱女人又看不见女人。他们更具有生理的冲动,爱得强烈而又肤浅。你并不是嘲笑他们的原始与简单,反 而有一种藏不住的赞赏。你的男人,与现代都市中的嬉皮士或那些深层的良知丈夫们相比,没有酸气,一切都来得痛快而裸露。你也写了另一类,他们不是成品男 人:单纯、被动。女人的无形光,使他们成了世界上最躁动的物体。青春期的强烈、隐秘与自戕,充满了痛苦。
        你以一种简单化的方式,变形了女人,强化了女人。我看你几乎达到了一种崇尚母性的程度(而我一贯鄙视女人)。她们在你的诗中,是被爱被打被杀被漠视的上 帝,你简直认为她们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了!她们充满了异于他性的气味和声色,她们发育良好,生态健全,她们大都是善良的肉魂。她们象鸟飞向天空一样走向男 人,而忘记了中间往往有一层罗网。她们哭泣、死亡、裸露、繁殖。她们变成你灵魂中最美最弱的那根曲线,被你在诗中支配着发出光芒、拥抱男人和命运。
        但显然,你的贡献并不在于对词、对男人女人的选用与塑造。他们不怨不怒,忍受欢乐和痛苦,平静、麻木,超然地去生去死去爱去繁衍,表现了一些道家的超度, 和以性为禅,以诗为禅的沉浸之影子。你的新鲜仅在于你以“变形的冷惨”和“简化的空白”形成写意线条,净化了和魔幻了这个男男女女的世界。重新给他们以观 照,以你的热度和纯净,夸张了性感、性别,重新给坚硬的世界以男味女味的秩序。
        你并没有我说的这么伟大。我追踪放大的可能是你的影子。
        艺术新构呀,即便是你的影子也应该将我们足够照耀!
        1984年的夏天,我们几个同学坐在天坛的草地上。你那时已在传言中变成了要么连讲两小时,要么沉默三十分钟的怪物。你忽然说:“天空正有一只流血的红兽在嚎叫”。同学都笑,我知道你又开始进入意念之诗了。谁知道是男是女。
        1985年,我们从北方迁到南方。我又可以每天见你了。在这个由年轻人组成的报社里,女人是你每天领衔主演的话题。男人吕贵品,每天离开女人不能活。
        你的身体早已经有一半不是物质。至少你希望如此。我们常常谈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但,我始终有一个顽固的怀疑:我们走出来的那个母体的本质上是非艺术性的!而我们身边的经历、气氛,又太世俗,太酸臭,太衣食化。吕贵品呀,你想超脱,想禅想玄,就总有些半真半假的。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对民族对现世,你也没办法。我们这一代人恐怕不行了。
        
        1986年7月深圳
        
        (原载《中国文学》198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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