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美,是件要命的事”——谈夏午诗歌文本的“价值”

发布: 2015-4-09 16:00 | 作者: 李商雨



 
        此诗里,身体直接亮相了。“我比昨天/多了一点儿甜”,“你/刚刚被雨淋湿的身体”若“流淌着汁液的”“酸酸甜甜的”菠萝肉,两种甜成为一种甜——生理层面混合心理层面的甜,但并非抽象之甜,它通过身体透视,诉诸视觉、触觉的细细的狂欢,清晰可感。恰如罗兰·巴特“一直替享乐主义曲为回护,文应该偏移真理和道德,回到私人的密闭的性欲空间——罗兰·巴特发现,偏头疼和淫荡是他躯体的两种存在方式。”[ 李商雨:《唯美的刺点:媚人文来自骇人文》,载《红岩》杂志,2014年3期,第21页。]请看,夏午的诗中,也有对头疼的偏爱:
        
        这些年,她一直深陷鸟鸣
        唯觉头痛,不知人世沧桑
        ——《一只鸟死了》
        
        从身体出发的透视主义的方法,身体、快乐、透视是三位一体的,也是以主体坍塌作为前提的,但透视是方法,万物与身体交融,主体瓦解,文本呈现碎片状,非常奇妙:
        
        天凉了,我喜欢打马回家
        变成糖人儿,化成水
        
        你躲到床上捉蝴蝶
        我还没飞,你就捉住了我
        
        哦,你要忘记我的身体
        它总是冒着热气,到处飘
        ——《糖人儿歌》
        
        这样一来,身体就此飞腾起来。它不粘滞,不沉重,完全是一个轻逸的形象。在另一首诗里,她说“走路的人骨头轻,开车的人/骨头重”,仿若童言;但这恰恰是一种身体性语言。这种语言和色情其实都是在一个领域内,二者没有高下之分,它可以随时滑向色情,又可以自如地飞离。一切皆从快乐出发。
        再次是轻逸。轻逸与快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苦难与悲惨,往往与沉重、凝滞相联系。相信在读者的心里,祥林嫂的悲惨境遇绝不会引起轻逸之感,而苏俄的文学由于特殊的历史境遇,很多是沉重的,诸如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当然也包括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这样的作品。想想,王家新向帕斯捷尔纳克致敬的《瓦雷金诺叙事曲》的形象,要多沉重,就有多沉重;要多迟滞,就有多迟滞。可是,我们反过来说:在文学里,美应该服膺道德和伦理吗?应是因此,纳博科夫说,穷国的作家,多喜欢苏俄的文学。道德(或者说道德感)成了写作的囚笼,写作者为道德绑架,为所谓的真理绑架。
        纳博科夫则反其道而行之。纳博科夫说的穷国的作家,我认为肯定首先把中国作家包括进去。再延伸一下,中国的作家(诗人),该有多么喜爱一个叫米兰·昆德拉的作家!那是因为,他的作品与苏俄的文学有相通之处。
        “轻逸-快乐”,“沉重-苦难”,两组要素的各各对应,其实是两种文学观。身处在今天,我以为,选择前者,就是选择本身,不一定比选择后者高明,但也不会比后者卑贱。当然,伊格尔顿说它是“贵族信条”。写作,是不是必须要与现今的中国现实挂起钩来?是不是写作必须是及物的——写现实里的混乱与动荡?诗人是不是必须要成为社会的良心?写作中是否必须贯彻道德,或者道德怎样进入写作?布罗茨基说的美学高于伦理学,应该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并不是完全的答案;布罗茨基并没有进入身体,他观察的方法并非透视。我们再回到夏午的诗文本:在她的文本里,轻逸是个一眼即能看见的特点。快乐与轻逸是双胞胎,这是本文的提醒:那是源于诗人自己的诗观,是自我纠偏后的生命选择。轻逸,是卡尔维诺列在1985年为2000年后文学应该保留的价值观,而且他将这个关键词放在了《美国讲稿》的第一条。
        卡尔维诺对“轻”的含义列举三种:1、减轻词语的重量,从而使意义附着在没有重量的词语上,变得像词语那样轻微;2、叙述一种思维或心理,其中包含细微的不可感知的因素;3、具有象征意义的“轻”的形象。[ [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7-18页。]在夏午的诗里,这样轻逸的形象,可以说俯拾皆是:
        
        起因是需要。我凑足十个花蕊
        晴天晒日头,雨天雨淋。不是
        晴天呢,没有小霹雳。不是
        雨天呢,长满细脚小花针:
        爬啊;爬一身轻骨头。
        ——《起因是需要……》
        
        这轻的词语,这跳动的生命的暗火,只因需要,生命便扬起了。那些“花蕊”,“小霹雳”,“小花针”,“轻骨头”,这些轻,这些精确的事物,这些岁月秘密的感受,结成了谜语的妩媚诗篇。其实,我们可以细读夏午的诗,犹如一个漫长的雨夜铺展开密布的神经点,但那样太过奢侈。我想,还是一起来读读她轻逸的诗,因为轻逸(略带有身体的颓废、微辛、而又有些淡淡的、恍惚的甜)是她的诗歌文本的标志:
        
        这是夏天,你要是还不来,
        蓝莓冰淇淋就要融化了。
        
        你要是还不来,就看不到夏天的我了。
        秋天来了,凉风会
        
        把我的小脾气吹成大脾气。
        这都不算什么。只是
        
        秋天来了,我
        还有多少孤独可以献给你。
        ——《还有多少孤独可以献给你》
        
        怎么理解这首诗呢?瓦雷里(Paul Valery)说过:“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 转引自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7页。]鸟乃是轻盈的生命,而羽毛无生命,尽管也很轻,但它却是坠落的。我想,还是借用柏桦评价张枣的一段话来说一说她的这首诗吧:“至于这首小诗的意义,如今我们当然懂得,不必过度阐释。《镜中》只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轻。但这轻是一种卡尔维诺说的包含着深思熟虑的轻。这轻又仍如卡尔维诺所说:‘一种倾向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一样,或者说得更好一点,像纤细的尘埃一样,或者说得再好一点,磁场中磁力线一样盘旋于物外的某种毫无重量的因素。……对我来说,轻微感是精确的,确定的,不是模糊的、偶然性的。’”[ 柏桦:《张枣》,北岛编:《亲爱的张枣》,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2-43页。]
        当然,鉴于自古以来就有轻逸的文学传统,并不能轻易地说,这是后现代的一种标志,但可以将之看作轻逸传统在后现代时期的后现代存在。比如,在白居易那里,就有大量的轻逸的诗歌,它们的轻,是一种品质,和同时代的韩愈,形成了一种有意思的对照。白居易的诗因为其量多,所以形成了一个传统。他是中国轻逸诗歌的源头之一。最著名的,应该算是那首小小的《问刘十九》了。非常巧的是,这首小诗,与卡尔维诺所说的“轻”的三条线完全契合。后来白居易的诗传往日本以后,他拥有了比在中国大得多的荣耀,至少从他的诗直接产生了《源氏物语》和《枕草子》来看,是这样的。
        清少纳言是一位专职“轻逸”的杰出作家,从这一点,或者说,从“身体-快乐-轻逸”这个美的角度,我们才可以进入《枕草子》的世界,这也是读者研习《枕草子》的途径。比如她说可爱的东西是“画在甜瓜上的幼儿的脸”、“小鸭儿、舍利瓶、石竹花”;但她远在那个时代,即已经对词语轻重有所感受(这感受,才是身体性的精髓所在),比如她说“名字可怕的东西是,青渊。山谷的洞穴。鳍板。黑铁。土块。雷,……暴风。……狼。牛。蝤蛑。牢狱。……荆棘”[ 这两处引文见少纳言:《枕草子》,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第252、253-254页。]。即便翻译成汉语词汇,我们看到,这些词也都是沉重的,它们自身给予人的感受,决非轻逸。今天的很多写作者,缺乏对词汇轻重的基本敏感,这很遗憾:对词语的轻重进行训练,是写作者必过的一关,夏午是这方面的高手。说这么多,无论是白居易,还是清少纳言,其本意是,他们都可以作为进入夏午诗歌文本的曲折的美丽回廊,读者从此进入,一定能更深切地感受到汉语之美;这里的花鸟、阳光、空气,和夏午的花园具有同质性。
        让我们再回到开始提出的问题:怎样确认夏午诗歌的价值?当把它放在符号学标出性的问题中考察时,可以说,这种文本便是与“身体-快乐-轻逸”——当然,还可以再加上“精确”这个要素——相对的“主体/真理-苦难-沉重”模式。读者对后一个模式也许有些似曾相识,不错,正如苏珊·桑塔格在《写作本身:论罗兰·巴特》一文中指出的,它的名字叫人道主义(萨特式的)。[ 苏珊·桑塔格此文收于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182-297页。
        
        这种模式在当今中国的写作,明眼人一看便知,一直大行其道,至少它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所谓的灵魂,所谓的精神之光云云,多数指的即是后一种模式。快乐之文,其本质来自编织。这里,本文不想对此再作学理上的追述,只是想指出的是,快乐之文,乃编织之文。夏午的诗在语体上,并没有显示出太多的编织,各种语词相对稍微平滑,但是,她却在“身体-快乐-轻逸”的方向上编织出了自己的文本。我们对她的文本的价值体认,是在符号学所谓的标出性视野里,同时也在后现代的语境里,一锤定音地砸下去。美的编织:美,是件要命的事儿;在文本里,美学高于一切。
        2014-8-5
        
        【注释】
         凌越:《现实世界,诗人何为》,参见http://ent.sina.com.cn/x/2005-07-19/1515784434.html
         [英]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见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文集》,卷二,桂林:漓江出版社,2011年,第145页。
         [法]罗兰·巴特:《文之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页。
         雷武玲:《现实生活中的个人精神之诗》,萧开愚、臧棣、张曙光编《细察诗歌的层次与坡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171页。
         [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参见该书前言,第1页。
         参见[法]雅克·拉康:《助成“我”的功能的形成的镜子阶段》,《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89-96页。
         [日]清少纳言:《枕草子》,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第139页。
         这几处引文参见[英]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5、8页。
         柏桦:《张枣》,北岛编:《亲爱的张枣》,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3页。
         李商雨:《唯美的刺点:媚人文来自骇人文》,载《红岩》杂志,2014年3期,第21页。
         [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7-18页。
         转引自卡尔维诺:《美国讲稿》,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7页。
         柏桦:《张枣》,北岛编:《亲爱的张枣》,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2-43页。
         这两处引文见少纳言:《枕草子》,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第252、253-254页。
         苏珊·桑塔格此文收于罗兰·巴特:《符号学原理:结构主义文学理论文选》,李幼蒸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182-297页。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