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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里的影子

发布: 2015-5-22 06:25 | 作者: 李约热



        我操他妈的阿革叔。
        我姐在十八岁以前不需要颜色。看着她那身难看的衣服,我有点替她难过。她反过来安慰我,说她认识两种颜色就够了,只要看得见,颜色不颜色的有什么要紧。这是十八岁以前的事,十八岁以后她就不是这样了。十八岁以后她去云南读书,刚去一个学期,回来就变了。她站在家门口,看着山坡发呆,那时候正在下雪。她开始讨厌雪,她说只有一种颜色在眼前闪,人会发疯。她对我说,弟,我一点都不方便。我问她哪里不方便,她没有说,后来她在给我们的信中说,看不懂颜色,那就等于半个瞎子。班上有一次搞拓展训练,要集体穿过由不同颜色的绳子组成的障碍,红色和黑色是禁行区,蓝色和紫色是安全区,他们知道她看不懂颜色,都争着跟她一组,都要照顾她,而我姐不喜欢别人照顾,在家的时候她就这样,县里的干部过年过节给我家送来吃的穿的,她叫他们拿走,说我们不需要,你们快点拿走,搞得我爸很生气,跟干部说我们需要我们需要,不要听她的。干部们看见我姐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夸了一句有骨气就走了。东西留下来了,但是第二年他们扛着东西从我们家门前经过,看都不看我家一眼。我问我姐为什么这样拒绝别人的帮助,她说,他们看人的样子让她觉得难受,她不希望被别人帮助,那样她会觉得自己欠了他们的债。那次拓展训练,她要求一个人跟其他组比,结果她怎么走都走不到头······我姐在云南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一个人独往独来,经常莫名奇妙地生气。这个奇怪的姐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最后给我们写信是在她杀人以后,她逃到海南,给我们写信,她说她很烦,她说她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她说她很后悔。还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要有七种颜色,如果只有两种该多好,那样她就会安静,像十八岁以前那样······这是我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们说心里话,她说只有我们对她好,我和爸就像她眼中的黑和白,虽然有时会烦,但看了还是很踏实,她还说她变成鬼后会保佑我们,让我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她跟阿革叔的口气一样,我们一点都不愿意听。我爸看到这里就把信撕了扔进火里,后来公安来问我们要她的信,我们说烧了,公安不相信,把我家搜了个底朝天,竟把我爸藏了好久、后来一直找不到的二十块钱搜出来了,我们就是用这二十块钱,买纸烧给刚刚死去的我姐,要她走得越远越好,不要想什么保佑我们的事情,我们的事我们自己管······姐啊。
        我有点难受,我有点想哭。我们有点对不起我姐,她死后我家门口请了门神,还装上照妖镜,这主要是防她啊。
        现在,我想要她快快回来。
        她果然就回来了,在火光里,她带我上山。那是她放假回家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药典,带着我往野草茂盛的地方钻。在山上,她做得最多的一个动作,就是吃力地翻开药典,然后对准那些野草,一张叶子一张叶子地去辨认,当她确信那是她需要的药之后,眼中释放出光亮。她小心地采摘,身上的背篓,很快就装满了,我看她一边拿书一边采草药不方便,就想去帮她背背篓,她不让,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要说是一个背篓,就是一张叶子,我都不会让你拿。她的表情,就像我会碰坏她的珍宝一样。后来她觉得这样跟自己的弟弟说话有点不应该,就笑道,你要拿就帮我拿这本书吧。她把那本药典递给我。我翻开那本药典,上面的叶子让我眼花缭乱,我姐说,我们大概要采半本书的叶子。于是整整一个假期,我扛着这本书,跟在她身后,她不断地叫我翻开第几页第几页,让书本里的叶子,变成她背篓里的草药。回到家里,她就去挑水,一遍遍地清洗那些草药,之后放在舂米用的石臼槽里,由轻到重,将草药舂成浆。接下来我家煮饭的铁锅就派上用场了,那些舂成浆的草药在我家煮饭的铁锅里加热,扑突扑突地冒着气泡。不断有人来问:你们家煮什么东西,味道这么怪?味道确实很怪,后来我们拿铁锅来做饭,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那种怪味,那些怪味浸到米饭里,让我们难以下咽,就像我们后来的日子一样。我姐用药浆敷住双眼,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些药浆使她的眼睛很难受,眼泪缺堤似地涌出来,在她脸上流成一道道绿杠······一个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很想知道她这样做的结果,就指着堆在墙边那些来不及烹制的青草,问她,姐,这是什么颜色。我姐说,黑的。我知道她整个假期的活都白忙了。那本药典现在还在,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打开它,它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后来,我姐在给我们的信里说:她眼里的世界是另外的世界,正因为这样,她只有躲。我和我爸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躲”,就像当初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拿着一把水果刀,追逐杀戮帮助她的同学一样。
        出事以后,我记下那三个同学的名字:刘燕,山东青岛人;丘晓曼,浙江永嘉人;王倩,吉林长春人。她们肯定恨我姐。在天上,她们遇到她,肯定会远远躲开。就像我姐活着的时候躲她们一样。她们到死都不会明白,是她们的热情要了自己的命。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姐不喜欢别人帮助她,她从小就是这样,我们家穷,如果别人眼里流露出一丝可怜的神情,小小的她就难过得要命,她就会把别人帮助我们的东西扔出去。大概她说的“躲”,就是“躲”这些事情。这样一来,她在学校里的情况我们就可想而知了。她的三个同学也是她的室友,她们都来自富裕的北方和南方。她们经常变着法儿帮助我姐,尽管我姐一次次地拒绝,她们仍然乐此不疲,老师对她们的评价是:热心助人,经常帮助家庭困难和行动不便的同学。每到学期结束的时候老师都要在班上说一次,每说一次全班同学的眼光都集中到我姐身上。我姐说她害怕这些眼光,她一点也不快乐。她想快点读完书,然后找个地方,挣钱给爸爸养老。
        我的火还在燃,火光里我的姐姐在织毛衣。这是她大学的第五个假期,正是冬天的时候,我姐回到野马镇,她带回了一小扎一小扎的毛线,一连很多天,她把毛线挂在椅子的靠背上,将它们绞成一个个圆球。我以为她要给我爸打毛衣,但是我看到她在那些不同颜色的毛线上面喷上不同香味的香水――这是我家第一次出现香水的气味,把我和我爸呛得直咳嗽――我就明白她肯定在为她喜欢的男人织毛衣,她分辨不了其他颜色,所以她先用香水来给颜色做记号,不同的香味代替不同的颜色,她要织一件色彩斑斓的毛衣,送给她心爱的人。我姐在后来的那封信里,称那个人为“他”,她说她给他织毛衣并不想让他知道,她说她从来没求过别人,也不想求他爱自己,她说她害怕拒绝,害怕拒绝后面隐藏的悲悯,那种悲悯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侵犯,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姐还说这是个天大的秘密,如果被人识破,那她就完了。那个冬天,我躲在门外,透过门缝,我看见我姐用鼻子闻那些毛线,然后决定在什么地方织上一朵什么颜色的花,我姐沉浸在自己的手艺里面,脸上露出暖暖的神情。
        之后,她就去赶火车。我爸发现她将饭票拉在家里,就带我去追,追上她的时候,她正抱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装的是那件织好的并不打算送出去的毛衣。毛衣的香味还没有挥发干――我们几乎遁着香味去追她。我分辨不出那件毛衣究竟有多少种香味,对我来说,那件毛衣只有一种香味,但对我姐来说,却包含了她所喜欢的所有颜色。尽管这些颜色在她眼里始终都没出现应有的光芒。
        接过用紫色橡皮筋绑扎的饭票,她又匆匆赶路。从此一去不回。
        后来阿革叔问我们,那段时间你们家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没有?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想起,其实那天,不知为什么,我姐上车之后,当列车的汽笛响起,我和我爸,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接着就是长时间的发呆······
        我姐信中的内容我看了几遍,她跟我们说那些天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说,她们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们要帮她。她先是制止,但是她们那样坚决,坚决得近乎粗暴,对她来说就像是把她往绝路上推。那三个好心的女孩,她们不知道这件毛衣只是我姐对这个世界的一个念想,她只想牢牢地享受这个念想,让它在心里开花,然后发霉。她们不同,她们想让这件毛衣套在“他”的身上。其实她们也很傻,固执地要将这件好事做到底。我姐在信中说,是颜色出卖了她。她们从那件毛衣的颜色猜出了我姐喜欢的男人,并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这对我姐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姐说她很害怕,害怕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织了一件有很多颜色的毛衣,她害怕所有的人对她悲悯,她们三个人知道,就等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有杀人,她坚决不让这个秘密走出她们的寝室。那一瞬间她魔鬼附体。三位好心的姑娘以为她们猜中我姐的心事之后我姐会露出羞涩的表情,但她们看到的,却是我姐只能分辨黑和白两种颜色的可怕的眼睛。要命的是,她们根本不知道危险已经到来,仍然兴致勃勃地计划怎样帮我姐把毛衣交到“他”的手里。
        我姐杀人是在夜里,逃跑也是在夜里。在前往海南的轮渡上,她把那件毛衣往大海扔,没想到风一吹,又将毛衣吹了回来。扔了两次都扔不掉,她突然想到我和我爸,就不扔毛衣了,她赶紧写信,把信和毛衣都寄了回来。毛衣就成了我的。下雪的时候,我让我爸穿,我爸不穿,我就穿上了。现在我烧纸,天气不是很冷,但是我也穿着它,这件毛衣颜色鲜艳,我姐容易看见。
        我姐出事后,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问,姐,你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我想,都怪她的眼睛,如果七种颜色她都能看见,也许她就不会这样了。我曾经问镇上的苗医生,我姐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苗医生说,你妈只怀你姐六个月,六个月,正是眼睛刚刚发育的时候,你妈被你爸踢了一脚,你姐就出生了,你姐是早产。我去问我爸,你为什么踢我妈让我姐早产?那时我爸对我姐的事还很麻木,我问他,他竟想不起来还有这事,他说苗医生胡说,他掰着手指数,十个月!她足月生,不信你去问黄果,他住在街尾,离我们家最远,当时他都听得到你姐的哭声,哪有六个月就出生的小孩哭得那么大声的!?我又跑去问黄果,他说你爸说得对,你姐出生时哭声很响,我从来没见过哭得那么响的婴儿,害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现在,我的火还在燃,在火里,我问我姐,姐,这到底是为什么?呼的一阵风,我的火就灭了。我姐的脸就变成黑色的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在天上的像蝴蝶,在地上的也像蝴蝶,它们在我眼前飞,但是怎么飞都飞不远。
        我在心里说,姐,我还会烧。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黄晓客   post at 2015-5-27 23:58:14
这不是小说,是生活。戏谑的口吻,抑动的暗流终究隐藏不住。所见之事,所思何人。呜呼,不复矣!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5-26 14:42:59
太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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