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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青龍泉雙耳瓶 追念史鐵生

发布: 2015-5-28 15:57 | 作者: 蘇煒



        過去這些年來,據說有一位性格開朗的女孩子深愛著鐵生,鐵生也很愛她,她曾經帶給鐵生許多快樂。可是,真正進入到實質性的交往,鐵生卻婉拒了這位女孩。就是因為太愛她,鐵生才不敢接受她的愛,怕自己截癱的殘疾身體,耽誤了女孩子的青春和前程。鐵生拒絕得很決絕,女孩子幾經努力還是得不到鐵生的回應,最後傷心地走了(好像是出國了?)女孩的離去,卻讓鐵生更深地受傷。好幾個月裡,據說鐵生情緒低沉,閉門不出,不見朋友,也不准任何人跟他談論相關的話題,身體更見衰弱了。而最近這一段,或是舊傷又觸碰上了新痂,鐵生又已經多時杜門謝客,不出門也不見人了。鐵生的父親、妹妹和好友們都為此焦慮不。萬隆在電話裡說:「我跟建功想來想去,我老婆也是這個主意,覺得由你上門,跟鐵生走動走動,也許是比較合適的。都知道鐵生跟你很投契,你剛     從美國回來不久,你上門去看他,鐵生不好拒絕你。」
        我那時候還是個單身漢,也剛剛經歷過一段傷痛恒久的失戀。鐵生也是單身漢,可是每逢建功、萬隆等老友總鬧著說要給我介紹一個「王彩鳳」時(說我什麼都不缺,就缺一個老婆,哪怕是找個「柴火妞」呢!故名「王彩鳳」,甚至說要把我的「1657」小居命名為「棲鳳樓」),這個在聚會中常常調料似的話題,鐵生卻從來不參與起鬨。我怎麼想像得到,在鐵生日常吟吟的微笑後面,藏著這麼一段痛楚逾常的感情經歷!
        一輛自行車,一個破書包,無論炎涼寒暑,我當時在北京穿街過府地四處買書、淘唱片、侃大山和訪友蹭飯,便是我的光棍生活常態。於是,我把飯「蹭」到鐵生家去了。
        蹭飯,倒不是刻意的。鐵生和父親那時還住在雍和宮附近胡同裡的一個灰磚小院裡。以往每次上門,都可以看見門上貼著一張鐵生手寫的小方塊條子,大意是:「因為本人的身體狀況,不接受沒有預約的訪客;敬請一般到訪者,談話勿超過XX分鐘,等等。」雖然我們這些老友熟友到訪,每次都超過了XX分鐘,還是被鐵生一再挽留,但我們確實也都很注意,一般不會在鐵生處停留太久。可是,那些日子上門,鐵生院門上的條子換了,換成了類似「本人最近身體狀況不佳,不接待訪客」之類的直白文字。那是一個冷冰冰把門的鐵將軍,很多熟友好友,都因此知難而退。
        大概我的「海歸」身分(那時其實沒有這個說法)確實略為特殊,按慣例,每次登門,都是伯父先出來開門,看見是我,伯父會對著鐵生緊閉的屋子喊一聲:「鐵生,蘇煒來看你!」然後,伯父就會笑吟吟對我說:「鐵生讓你進去。」現在想來,鐵生那一段時間的糾結狀態,大概屬於一種憂鬱症或者自閉症吧?進得門來,還是那個臥床四面環著書架的小屋,多時未見,坐在輪椅上的鐵生顯得疲憊而憔悴,只是笑容和暖依舊。我裝著不經意路過,每每掏出書包裡的「獵物」(或買的舊書、或淘的唱片等等)跟鐵生炫耀,隨即,便大大咧咧跟鐵生海聊起各種美國見聞和留學趣事來。那年代,海外的留學生活總是一個吸引人的新鮮話題。鐵生天性敏感,好奇心重,我的那些海外趣聞每每說得鐵生呵呵大樂,說著說著,就把時間忘了。這時候,伯父會掀開門簾進來,說:「鐵生,我們就留蘇煒下來吃飯吧。」看見鐵生點頭,伯父會特別高興,鐵生便說:「你看,我爸留你,你就別客氣,好好嘗嘗我爸的手藝!」
        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我在鐵生家大概蹭過三、五回飯。我不知別的好友有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殊榮」,我甚至已經忘記我跟鐵生和伯父一起吃過什麼了(炸醬麵肯定是常有的,還有別的米飯小炒之類),但我清楚記得,鐵生喜歡我的到臨,每次我的那些天南海北嘰哩呱啦的瞎扯,總是會讓鐵生高興,舒展開眉頭,拉開話匣子。他平日話就不多,但我記得鐵生仔細向我詢問過殘疾人在美國的具體處境、福利待遇和就業情況。我跟鐵生講起美國所有馬路上、公共場所必有的殘疾人步道,每輛公共汽車和校車都設有的讓殘疾人隨輪椅升降就座的特殊裝置;我還跟鐵生講起,我在加州大學的日文課上和一個口眼歪斜的殘疾人配對子練習,老師照樣會對這位口齒不清的同學提問,而全班同學從來都耐心等待她結結巴巴的回答,不會有任何特殊的反常反應。這一切,在八○年代的中國,確實是匪夷所思的奇聞,鐵生每每聽得動容,感歎說:「對於殘疾人,那簡直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話題漸漸拉開。雖然我一次也沒有觸動鐵生那個傷心的話題,鐵生也從未正面提及,但是,我卻向鐵生坦白談到自己在大學和留學期間那段大喜大悲的戀愛和失戀經歷,談到自己至今未能走出情感的陰影,談著談著就長吁短歎起來。鐵生還設身處地地為我開解。於是兩人越談就越投契,小屋裡的氣氛也越來越和煦。伯父有時候進來遞茶送水,看見鐵生臉上漸漸顯出的寬顏,自然也暗下高興。所以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算是那個灰磚小院一位頗受老少主人歡迎的客人。
        我與鐵生之間的「過心之交」,還不能不提及這件曾讓我感到很難落筆的事體——我在此姑且隱去所涉之真實姓名——此事之不能不提,因為它也可以看出平素以性情溫厚、廣結善緣著稱的鐵生,內心裡的剛烈之氣。.
        那是1988年中的某一天,我從社科院文學所每周一次的「正式上班」完後,蹬車路過,順便去看看鐵生,發現他當時滿臉慍怒之氣,有點感到詫異。細聊下來,原來,他剛剛看了某位當時正當紅的某知名作家新發表的中長篇,以一種油滑冷漠的文風語調,隱晦但行內人一看就明白的敍述文字,嘲弄一位剛剛在不久前的政治風潮中落難的同輩作家。鐵生看罷惱怒氣憤不已,為此生了大半天的悶氣。「我們文學所的同事,剛剛也在上班中議論此事呢!」我向鐵生敘說著坊間大家的議論,「我最受不了的,是此人在字裡行間透出的那種幸災樂禍的嘴臉!」「這是最典型的落井下石!」鐵生少見地漲紅了臉龐,滾推著他的輪椅在小房間裡轉圈,「這樣乘人之危,以如此不堪的文字諂媚權勢,連基本的為人底線都沒有了!此人的文風人品卑劣到這個地步,真是超乎想像!別說文字不足觀,人更不足觀!真的是讓我產生——生理性厭惡!」「生理性厭惡」一語,這是我明確記得的、也是我聽到過的鐵生嘴裡冒出過的最激烈的對人事的臧否之語,而這,恰好吻合了我讀此人那些毫無節制的油滑文字的真切感受。
        自此,這位當時得令的某名人的名字就不能隨便在鐵生面前提起,每提起必遭他的一通鄙視嘲弄。而鐵生也知道,此君與我們日常交往的諸位作家同行們有許多人事交集,所以這個「生理性厭惡」的話題,鐵生一般也不會在眾友面前提及,倒是常常在我抵臨他的小屋之時坦白表露,成為我倆的一個「私房話」。他會攤開那本發表某某大作的雜誌,每舉出其中某些鄙俗油滑的文句例證,彼此都會心大笑,我們會痛快地對此評點、調侃一番。
        此事,很可以看出鐵生在紛紜世態面前的剛正腰桿和擔當肩膀。他的不畏權勢,勇於為落難朋友兩肋插刀,敢於在社會公義面前拍案而起、挺身而出的為人行事風格,眾多義舉這裡難以一一細表,卻正是鐵生這麼些年來廣受身邊友人和文學同行由衷尊崇和深摯愛戴的原因之一。
        1984年,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訪日歸來,曾有過邀請三千日本青年訪華的「中日友好船」盛舉。為紀念這一歷史事件,國務院曾指定由著名的浙江龍泉窯,燒製一批仿自宋代哥窯的豆青開片雙耳瓶,作為「國禮」贈予參與者作紀念。我的一位江南好友的父親,恰是這批國禮精品製作的主事人。1988年底,好友因事進京,讓我驚喜的是,他給我千里迢迢帶來的,正是一對當年「國窯」燒出的豆青開片雙耳瓶!曰:「那是出窯後做質量檢查時發現微有瑕疵(如有氣眼等),按慣例要一概敲碎銷毀的次品,父親給悄悄留下來的。你看看,對比整個成品的精美雋永,那點小瑕疵,簡直不算什麼啦!」
        我望著這一對綠潤如玉、造型敦樸厚重的國窯精品,細閱著瓶底的「中日青年友好聯歡紀念」的篆書印鑑,第一個念頭,就想到要把這雙國禮的另一半,贈予我的「過心好友」——鐵生。我知道鐵生雖然不嗜收藏,但他對各種文房器皿的品味高雅而獨特,家中也多有朋友贈送的各種奇巧珍品,比如他向我展示過一件賈平凹送他的可能是漢代的陶罐,對其造型和工藝的評點,就曾讓我對他的「玩物」功力刮目相看。可以想見,當日的鐵生,會以一番怎麼樣的欣喜珍愛之情,從我手中接過了這件有特殊意義的國禮贈品。
        死生契闊,世事如煙。這個成雙卻獨處的龍泉豆青雙耳瓶,經歷了跨世紀也跨洲過洋的顛撲流離與風雲血火,多年來竟然奇跡般地一直陪伴在我身邊。2004年初夏,當我在睽別京師整整十五年後第一次在京中與鐵生重聚,踏進那個對於我顯得略略有點陌生的公寓單元,我記得,鐵生和我在輪椅上相擁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鐵生輕輕推開我,指著當門的書櫥說:「你看看,你認得這是什麼嗎?」
        正是那個龍泉豆青雙耳瓶,我贈予他的「另一半」,還是那樣閃著瑩光、綠潤如玉地立在那裡,和我們對望著。
        這麼些年,她一直陪伴著鐵生,守護著鐵生,就像我的心魂我的牽掛也一直陪伴著他守護著他一樣。她,成為鐵生和我的這一對「過心之交」之間的一個最好的生命見證,友情見證。
        此一刻,這「另一半」的豆青龍泉開片雙耳瓶,閃著靜靜的螢光,  又一次立在我眼前。
        鐵生的遺容,在瓶花間吟吟微笑。
        鐵生,我知道我的這個想法很可笑——人壽,往往不如物壽。有一天,或許我也隨你而去了,你我都不在了,這一對豆青龍泉雙耳瓶還會在,還會留存於塵世間;你我相交相知的心魂,就還會附麗在上面,還會帶著她自身的生命光華,在歲月塵埃、炎涼世態間流轉遞接,沉凝生光。我祈望——也許是奢望吧,我的這段不經意的文字,會成為這一對豆青雙耳瓶的不老傳奇,沉入歲月深處,並傳之久遠。
        
        附:〈哭鐵生〉——海上驚聞噩耗急就
        酹酒荒濤碎酒杯,濤聲代我哭千回!
        文章傾國殘軀立,厚德聚人金石開。
        寂寂故園驚雁逝,淒淒夜海孤鴻徊。
        溫眸暖頰音容現,寬掌再難撫我哀。
        吾兄史鐵生雙足殘疾,卻有一雙厚壯、融暖的大巴掌。我曾向他言及,他笑答,「當然,那是我生命的支點所在呀!」每回道別,鐵生緊緊的一握,一若春陽在捧,暖透心扉——而今已矣!往矣!
        
        (寄自耶魯)
        
        原载《世界日报》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7-02 14:2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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