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当你的呼吸变得窘迫,咳嗽,发烧,
这是来自非洲的问候,它承继了死亡的衣钵。
听着心跳缩短为曲线图,难以名状的
未来拉直了人们的腿脚(我熟悉这种僵硬),
大难仅仅起个头,我担心自己练习的冷漠不到位;
商业的浪潮在寿衣铺里依旧兴旺,
穿上那些传统的纸的甲胄,在另一座阴寒的城市,
太阳成为众多禁忌中首要的一个。
我贪图这种方便,友于鬼魂,和他们竞相
争逐消亡的夏日,在水气淋漓的晚上,
一切挽回生命的举措正是变动的开始。
13
六月的雨水把过错洗得干净,
我揉搓着自己的衣裳,看着别人也匆匆
换下正装,跟树木一样长得旺盛的
是我们的遗忘症,以前的规矩和姿态都在复活;
是否在耳洞里睡着记忆的天使,他
将敲着耳鼓,为我们调配音量。
一切都会好,在众人汇聚的地方诞生道路,
我跟随任何一个趔趄,晃荡广场上空。
星辰镶进闪着火花铭文的纪念碑,
它们在遥远的时代爆炸,灰烬却落在未来。
这座办公室形同我的方舟(浮在
八小时工作制的地狱),学习死者的文件
已经下达每个科员,我等候激光
扫过一排排讣告般的词语,从中打捞那些灵魂的结石。
14
沉默的客轮倒扣在长江的脊背上
如同一个拔火罐,人们切开
罐顶,从中找到那些溺亡的男女,逃过一劫的
只是沙漏里的尾数,他们在自己的惊惧里
活过更多时日,并且庆幸这个国家
没有另外一位大胆的船长,把我们
带往虚无的葬所;可我如何确信冰山不曾移向
我们落脚的甲板,寒冷的信天翁们不曾
鼓着翅膀下架(它们粘在舱壁上
就跟藤壶一样牢靠),而生命也不曾重过一纸命令?
在统一的望远镜的口径里,我看着
巨幕拉开,泰坦尼克号一旦折断,
我们则惊喜连连,灾难就是灾难,并不波及你我,
接踵而至的其他的哀悼,几乎平行于我们的狂欢。
15
最后一眼看见陆地,此时,我离开彼岸
在梦里梦见自己还乡而手足无措。
年轻的孩子绕着我跑,他们问我,远方的样子
是否和电视中播报的一样充满战争;
他们在天堂蹚水久了,想要一把枪,想要看看流血
的世界,一身伤疤的回来炫耀死亡离他那么近,
比一个热吻还近,舔着他的耳根和他的
子弹壳般发亮的眼睑;上帝,我梦见
诸神的山峦都是人骨堆成,蜉蝣穿着花衣裳飞来飞去,
这些微型的燕子,再也不顾现实的钟罩,纷纷
撞向起航时玻璃粉似的浪花,我沉淀在
广阔的海洋里,一个铜瓶等着渔夫拔开木塞,
比天空更蓝的烟,将托着我升起,给他们许下的心愿。
16
她不会重新分娩,在她熟悉的
马厩里,为世人的罪孽再次感受一场震动,
宇宙这般浩渺,如何才能撞见
一个女人的静默,出于她所忠实的幻象,金色的雨
和蜜饯般的信仰(我们多么贪婪),往往
从我遵奉的道理中流出一股污水。
我坐等天空降低,乌云裹挟这些楼房在时间里发酵
坍塌,拆迁户和警卫一直盯着来路不明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站在界河的哪边,
是和卒子一样挺过去,还是抱着官僚的心态贴布告?
为每家每户传递好声音(最划算的就是合作),
当黑夜渗进毛孔,就像煤渣刷新我们的皮肤。
17
织女星照着这座拆卸一空的城市,
所有的精华都在盐分里,人们正在腌制自己的理想
试图把握这场运动的实质并不是
像它发生的时候一样,只是作践性命;
看看地图吧,在这一千年里即将展开的各种战役
已经缩小了苦难的尺寸,隔一条街就是
索马里、叙利亚和塞拉利昂,人们因为空洞而集聚在
一个剧场里,为矫情的表演欢声雷动
(它带来一点希望,麻木到段子成为必需品
和百忧解似的药到病除),克制着我并非
乌合之众里的一员,我确信思考
带来的犹疑,不安,乃至对自己的否定,都不会
低于顺从的价值,如果虚无在于直面,
我应该装作没事人一样看觑它,美杜莎的眼睛值得珍视。
18
蜉蝣如同黑雪,落在这座稳定的大桥上,
宾西法尼亚的夜车碾着这些交媾中的精灵且忘了
关掉引擎,促使繁殖更加狂热,而到来的
预言总是令人恐怖,人们凭借自己的一个猜想
抵达噩梦的中心(像水银游动在心脏里),
眼看成堆的蜡翼沾着天空的唾沫
摇晃的城市并没有新的倒影。
死亡成了一阵清晨的鸟鸣,或者是我早起哼唱的
几段破碎的曲子,它们不侵入别的家庭
别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组织和乐队;
我轻快地拍着手,为每个葬礼加油,他们埋下去
一个废物,往往期待这里,以后成为根源。
19
不必斤斤计较,你记得的总会
变少,变薄,从一本书回到一行字,
回到笔尖透出墨来,或者两手
悬在键盘上,不必过问今后怎样,生是如此
死亡也不曾挪动分毫,年轻的母亲抱着
一个陌生的孩子在雨中没有止住
恐惧的号哭,井然有序的电线里跑过的却是
支离破碎的生活;没有人给她方向
这个国家的司机早已疲倦不堪,
谁会迎接失败者回家,连预料都不必了,从遥远的
故园回到现实的房间(离交租的日子还早),
悲观主义者最终的指点:只剩人性到底幽暗,
我们适度的冷漠,可曾抵御炎症发作?
20
繁殖是死亡的目的,传宗接代
以至于此,人们向蜉蝣看齐,不可断绝的
只有哀歌的仪仗队面临新的演出。
我在盘旋的光阴里紧跟
那些腿脚飞快的人,他们在即兴的杀戮里
完善自己的手艺(让翻身做主的农民
再次回到原点,新生亦成牺牲)
端午节的雨水比粘液更稠密,
沾着历史的苍蝇嗡嗡响,我的父亲交待我
在远方必须处事圆滑,跟恶劣的天气
作斗争,并不能拨云见日,可是
我所看见的阴霾,总是吸引我成为闪电的一支。
21
热浪还没有使我陷入这片城市的水域,
顶着瓦罐般的太阳走到阴影中
的少女,她要浇熄来自幽灵的火种,用这个
尘埃的身体囊括宇宙,我们归还大地的倍感微薄;
没有多少值得赞叹的事情,可汗的雕像上
跨着一个比蝌蚪还小的游客,他们
在自己的变态期,终于摇着尾巴,学会跳跃。
等候我的雨季如同秘密的访客,
他们随着排水道落入窨井,鼾声大作,
收发室里的老人睡在制服里,像蝉蜕一样
扩张其中的阴翳,没有人按响他骨头里的一串按钮,
给寂静的地下车库舶来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22
沉闷的人群在楼梯间上下,机械工作
将在午后两点的钟声里继续,我盯着自己的那份
比塑料砧板还薄的薪水,想象人性的枷锁
已经换过电子密码(每个人都精通
成本核算,知道反抗的代价),我却笨拙地
按动回车键,让希望只出现在下一行,
我们的子孙在二十一世纪的声光电影里还渴望自由么?
请保持这种质询,尽管没有答案,没有理解,
没有人愿意团结我,在黑暗迸涌的时候。
23
我试着和失眠的人对坐在午夜的桌前
互相扶住碟子,叩问冥冥之中的别的存在者
是否在清洁的纸上能够写出因由,
从混乱的现世里捕捉一点聪明的活法,在谁都能够
放下那些缥缈的梦的签筒,不再摇出命运:
任何一支文王的传说,也都有背信的一天。
24
当黎明续着灯火的余烬而起,鸡声
唱遍这座湿润的庭院,人们从中感受到的
一天的初始,往往没有岁月的压痕,
只有黄昏才令人老朽,那光
有如病人的脸,渗出蛤蟆的油和一个冷冬。
抓着我的不只是死亡的一只手,
还有欲望,我渴念的名声和利益,我痛恨着的
驱赶他们往地狱里去(我的祖国善于引导
邻里之间即是一场战争),真正的教诲
已经太晦涩,因为平白无故的仁
并不构成我们的内核,而是空置在语言当中,
成为一个把玩的骨董,为自然的包浆陶醉。
殊不知取我们性命易如反掌的
总是愿意助长衰弱的气焰,灯火任由自己吹灭,
就像蜉蝣前仆后继死在水上,我们也将沦亡于(卡住的)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