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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21个词 (《买办的女儿》出版后记)

发布: 2015-8-05 14:27 | 作者: 赵柏田



        现代性叙事
        现代性叙事是相对于革命经典叙事的一个概念。近代中国,后者遮蔽了前者,长久以来,革命意识形态话语成为了主流,而事实上,现代性的建立,应是循序渐进,温和地改良,血与火的革命是最坏的选择。
        在汉学家费正清主编的《剑桥中华民国史》中,1800年是区分18世纪繁荣、进取、自信的中华帝国与19世纪崩溃着失去秩序的近代社会的一个分水岭,一个现代性建立的起点,如此则把近代史的开端从外力撞击回应模式下的1840年提早了40年。接下来他划分了现代性之于近代中国的四个时期:1800——1864;1865——1911;1912——1930;1931——1949。
        之所以把太平天国覆灭的1864年作为第一个阶段的分界,部分是采用了孔飞力的观点,孔飞力认为,地方武装湘军和淮军的次第兴起说明,在1864年后权力的非集中化成为大势所趋,成为咸丰朝以后中国社会的普遍特征,这标志着传统国家的崩溃。中国的政治和社会已经不能按旧的模式重建,不能用旧的王朝循环周期论来解释,整个国家和社会都面临着新的权力分配。
        这个小说的时间结束于1864年,正是乱象丛生、希望与绝望并存的一个重要年份。现代性降临中国所走完的第一个阶段,其特征是艰曾国藩、李鸿章为代表的地方名流和绅商阶层的兴起。这是传统中国政治格局所不能容忍的,但他们的影响延续了半个多世纪,直至王朝解体。
        在这个意义上,2011年出版的《赫德的情人》在故事时间上承续了现在这个小说,它描绘的是外国力量对中国政治的渗入与影响,把这个1864年结束的故事又往后推到了1911年。

        编年体
        我在这个梅雨之夜想像着150年前夏天的泥泞、酷暑、疫疠、战事。我像个勤勉的编年体史家一样,记录下人名、地名、地图、双方参战人数及伤亡人数。我一会儿是个战史记录者,一会儿又是个陷入爱情绝望沁泥沼的多写信人。但最终,我回到了我。在“理想主义”餐厅与两位律师谈现实主义及现代性回来,月圆之夜,花湿露重。

        机械师
        每天机械地坐下,打开屏幕,继续前一日的工作,现在我就是个机械师。写长篇真是懒人干的懒活。就像打一个坑洞,每天前行几米,这黑暗让人绝望,看不到光在哪里。
        有关太平天国战史的叙述:大陆方面有罗尔纲、汤志钧两位先生,台湾有郭廷以。有关美国人华尔在苏松太道吴煦和候补道杨坊赞助下召募洋枪队抵挡太平军进入上海一事,中文记载都十分简略,有阿本德的《华尔传:有神自远方来》,兰杜尔的《“常胜军”建立者与首任领队华尔传》、安德鲁•威尔逊的《“常胜军”:哥登在华绩和镇压太平天国叛乱史》三书,都是根据回忆录、调查记录、私人日记、往来信札以及一些手稿写成,有的作者还与华尔、戈登有交往。

        第七封信
        开始一个新长篇,就好像被抛进一个深海里,总害怕游不回来。下午的坚持和交流还是必要的,又找到了新章节的方向。就好像我的朋友、北晚的孙小宁说的:她的作者大部分是写长篇的人,只要进入长篇状态,就心无旁务,好像一头扎到深海的感觉,她为他们觉得幸福。她说,写长篇的人不容易自杀,因为每天总有事情要完成。而它经年累月,还完不成。我说的确如此,我们都是苦役犯,还是纹了身的。
        六封信已经写就,第七封信应是写往天堂。

        视角
        近日看到新书介绍,史景迁的学生、耶鲁大学的史蒂芬•普拉特教授出版了从内战视角看太平天国的著作《太平天国之秋》,此书有台译本,尚无简体中文本引入。另一学者梅尔清(几年前曾写有《清初扬州文化》),新著《浩劫之后:太平天国战争之遗产与19世纪之中国》则是从民间史和日常生活史的角度写太平天国,主要采用的是两个清代乡绅余治和张光烈的材料铺陈开去,对地方志、日记、诗文的开发,依然是梅尔清的拿手好戏。天国史曾是显学,简又文、郭廷以、罗尔纲都是大家,今则了了,好像国人都在刻意忘记这个曾经的噩梦。
        当席卷南方数省、延时十有四年、致死二千万人的太平天国进入最后几年时,大洋彼岸的美国发生了南北战争。对当时的世界秩序制订者英国来说,这两场战争几乎同样重要,因为美国和中国是当时英国最大的两个经济市场,美国的棉花关系着英国的纺织业,中国的茶叶则塑造了英格兰的舌蕾。两个市场中任何一个的丧失,都有可能使大英帝国的经济陷入停滞。开始的时候,英国人在这两场战争中都是中立的,但到后来,英国人采取了干预太平天国维持丝茶出口稳定的政策,而对美国内战则保持中立,因为英国政府意识到,南北战争不论谁输谁赢,美国人还是要卖棉花的,而太平军占据沿海口岸,已经严重影响了中国的茶叶出口,并进尔影响到了它自身的经济稳定。因此出现了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刚刚在北方焚烧了皇家园林颐和园的英军到了南方则与政府军结成了同盟,一起来对待太平天国。
        普拉特的一个观点是,19世纪的中国不是一个封闭体系,它已经通过贸易融入了世界体系,加入了全球化,那场战争爆发时,有数千名外国人住在香港和上海,中国的这场内战与世界彼端的欧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受到外界的即时关注。他的另一个观点是,英国人以对太平天国的干预,保证了它在美国内战上的中立态度。美国内战是在完全没有干涉的情况下,按着其历史规律走完全程的,而中国则不同,它的历史被外力干预了。日本伊藤博文有一句话,大意是,太平天国叛乱时,满清已是山穷水尽,英国人的介入使它至少多少了五十年,但这样做事实上阻挡了一个正常、有益的自然历史进程,它加大了后来的动荡程度,使之更加暴烈,拖得更久,造成的后果是推迟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句话我希望能让小说中的人物呤利说出。他是一个英国人,原先是皇家海军的一名士兵,后来因同情太平天国加入了太平军,他把太平天国运动看作一场宗教革命和民族革命,指责英国政府对中国革命的干涉是抱有不可告人的经济目的。战争让他迷惘,最后他选择了退出,因为他认识到,无论是英国政府,还是他本人,介入这场内战都是一个错误,他的天堂梦结束了。
        有关太平天国的叙述总是与二十世纪的中国政治纠缠在一起。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各人都有各人的表述和行动。尽管很难脱离各种外衣的意识形态去讨论这段历史,但取一个尽可能客观、中立的视角还是必要的。内战(civil war),按国际法的惯例,是指某国之内的某种势力用武装对抗政府,而其他国家公认其为交战的一方,相对于以前界定太平国时的“叛乱”、“起义”、“革命”等词汇,这个概念更中性可以更准确描述这场内部战争的规模和力量消长对比,而不站在任何一方说话。

        坛子轶事
        一则人血牡丹壁画的旧闻,使这个小说的“寻找”有了一个结局,主人公心爱的女人成了一幅鲜血梅花的壁画。
        台风夜,写李秀成被执一节。这几个月,晚上很少工作了,晚上写兴奋了第二日白天就没了精神。今天白天连着夜晚推进了四千字,几乎冲刺。另外想到,小说最后可附一节“见证与文献”,会很好读。
        像一只坛子最后的收口,这活儿,是细微的,也是丰富的。这是一个小说家的坛子轶事。

        雾夜行车
        小说的最后八百字,是叙事人是在山村教堂里写一封发往天堂的信,几乎像一朵宁静圣洁的小花。下午四时半,关电脑,下楼,正好淋着一场雨。这场名叫“潭美”的台风带来的雨几乎把我全身都淋透了,但心底里却是欣悦的。
        82岁的小说家多克特罗打过一个比方,“写作如同在雾中开夜车,虽然只能看到车灯照到的地方,却可以这样开完全程”,这几年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夜间驾驶员,开着远光灯也只能照到百把米外。现在我终于把车子从大雾中开出来了。回头一看,车子穿过来的地方好大一片黑,我走出后,它又合拢了。但肯定已有什么事情在暗暗发生。
        窗外月正圆,今天农历七月十六,是我47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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