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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为什么没烧?

发布: 2015-9-18 10:23 | 作者: 柴静



        “毁坏或完全瘫痪巴黎所有的工业设施”-----8月14日,肖尔铁茨执掌巴黎指挥权后,最高统帅部第一道命令。
        “我下令对巴黎进行瘫痪性破坏”-----8月15日,西线总司令部发给肖尔铁茨电报。
        “巴黎绝不能沦于敌人之手,万一发生,他在那里找到的只能是一片废墟”。----8月23日11:00,希特勒发给肖尔铁茨的密令
        “破坏已始?”----8月25日,最高统帅部给肖尔铁茨的电报。未加密。
        “巴黎烧了吗?----就在现在,巴黎烧了吗?”-----8月25日中午,希特勒收到盟军进入巴黎的消息,他砸着桌子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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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事情看来跟良心没有什么关系。
        肖尔铁茨由元首亲自指定,对1944年的德国来说,巴黎如果被攻克,下一站就是柏林。守卫已经征服四年的巴黎需要“一个以铁腕恢复纪律的人,毫不迟疑扑灭暴动的人。”
        为第三帝国效忠十三年以来,肖尔铁茨被认为最适合巴黎城防司令这个角色,“一个从来不问命令是多么严酷,总是坚决执行的军官”
        他是第一个攻进荷兰的德国军官,1940年5月14日,他找到一个牧师和一个杂货商到荷军防线去说服指挥员投降,两小时后,他们没找到人回来了,他命令攻击开始。荷兰人死亡718人,伤七万八千人,炮轰毁掉了鹿特丹市中心。
        有个朋友问他进攻一个没有宣战的国家是否良心不安。
        他的回答是一个疑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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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没人怀疑过他怕死。
        他的胳膊上是克里木盾章,这是噬血的奖赏。
        他之前三代人都是普鲁士军官人,出身名门贵族。他在萨克森军官学校受训,世世代代为德国军旗效力,妻子的父亲是军人,爷爷是将军,他肩膀上多两颗星是她的骄傲。
        东线血腥的塞瓦斯托波战役中,他的团四千八百人,战到最后剩下374人,他右臂受伤,还是攻下了塞瓦斯托波。之后,他奉命率一个师掩护德军撤退,不折不扣地在途中执行了焦土政策,寸草不留,人们用“毁灭城市专家”来称呼他,他说“我的命运就是掩护我军撤退,毁灭他们身后的城市。”
        在去巴黎的路上,西线总司令对他说“我恐怕这是个不愉快的任务,它有一种葬身之地的气氛”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至少,这将是一次头等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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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不是一个浪漫的英雄,不是一个以艺术之名或人类情感能够打动的人。
        他到了巴黎后,与维希政权的市长泰丁格交谈,用手指随意在地图上一点,“如果有人向我的一个士兵开枪,那就把这个街区的人全枪毙,房子全烧光。”
        八月早上,泰丁格市长想打动这个愤怒的人,趁着他气喘咳嗽,建议两人去阳台,正对花园“一个漂亮姑娘正骑车经过,一手按着被风吹起的裙子。河对岸荣军院的金顶闪闪,它的背后是埃菲尔铁塔。右边是卢浮宫的灰色侧楼”。
        泰丁格劝说肖尔铁茨“给一个将军的任务常是毁灭,不是保存。设想某天你作为游客回来,看到这些,你能说,我本可以毁灭,但我选择了保存,作为送给人类的礼物,这不是一个征服者的光荣吗?”
        他还不够了解肖尔铁茨,在这个矮胖的德国军人办公室里,没有十八世纪的艺术复制品和任何多情善感的装饰,只有一张诺曼底前线的大地图,上面可以看到盟军对德国的钳形推进。
        肖尔铁茨沉默了一下,说“你是巴黎的杰出辩护士,很出色地完成了你的任务,而我,作为德国将军,也同样要完成我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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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是需要毁掉巴黎的一个契机,8月19日的巴黎起义已经给肖尔铁茨这个机会了。
        他在街上看到了被伏击的6个德国兵烧焦和流血的尸体,决心还击。要么大规模报复,要么粉碎起义中心警察总署。他要通过一次残酷的教训镇住巴黎。“只有一种语言,武力的语言。”
        瑞典总领事诺德林接到信息,赶来想劝服他停火。肖尔铁茨最终接纳了这个建议,但他压下怒火只是基于军事方面的务实考虑:1 停火后军队不会受牵制,2 不用额外运用警察力量保持市内交通线。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旦下令让空军的飞机升到巴黎上空,就没有任何余地了。他认为过早启动毁灭巴黎会让全城进行武装反抗,而且“德国人也要喝水”。
        这是他的上级不需要考虑,但他面临的实际问题。
        他小小地违背了命令,与敌人谈判。他的下属抓住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在法国代表戴高乐权威的巴罗迪,按照常规他们会被枪毙。但他希望通过巴罗迪来维持秩序,释放了他们,伸出手去试图相握,“两个军官之间,是允许这样的”,伸出的手被拒绝了。这让他二十年后仍然脸红羞愤,耿耿于怀。
        释放巴罗迪没有缓解紧张的局势,反而帮助了起义的蔓延,商定停火的周日,损失了七十五人,比起义当天还大。巴罗迪本人想要停火,因为盟军已经明确拒绝在此时解放巴黎---从军事上这是一个错误策略。但抵抗战线的另一方法国共产党坚持起义。
        一旦不停火,报复就会开始。
        巴罗迪害怕“二十万条人的性命和一座城市的涂炭”。说到与肖尔铁茨有“君子协定”,但激进派说,“跟杀人凶手什么君子协定”,如果接受停火,他们就在每个墙头贴上标语,指责戴高乐派在巴黎人民”背上捅了一刀”
        停火协议以一票之差被否决了-----巴罗迪自己的一票。投完票他抽噎得几乎站不住,“我的天,他们如今要毁灭巴黎了。”
        法共的回答是:“被毁又怎么样,巴黎宁可象华沙一样被毁掉,也比象在1940年一样偷生好,巴黎值得二十万条性命。”
        现在,肖尔铁茨的上司和对手都在催逼他走同一条路-----轰炸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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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炸药已经备好了。
        这些量足够“炸掉全世界一半的桥梁”和“再打两场战争”。党卫军831工兵连在外交部,卢浮宫,议会厅,电报局,机场,赛纳河的50座桥梁底下都堆满了炸药,贯穿巴黎城下的隧道里也被U型潜艇的鱼雷填满了。等待肖尔铁茨起爆的命令。
        但是,命令只有一句话:“等待进一步命令”。
        肖尔铁茨口袋里装着要求他毁掉巴黎的指示,还要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八月十四号这个晚上,跟了他四年的勤务兵,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滚出去,别烦我”。他在停火协议上冒险一博,但听听窗外枪声,就知道自己失败的程度。他后悔过自己放过报复的时机,感到羞辱,跳起来大骂,发誓要轰炸,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的失败感和已经在最高统帅部留下的阴影。
        站在窗前,暴雨已经开始落点了,闷热的天气里,他只穿一条短裤,对着黑暗里的树丛,光着脊梁,汗流浃背,这是软弱。
        成为职业军人的二十九年里,他从来没动摇过,现在事到临头他怀疑了。对一个以服从为天职的行业,怀疑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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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可怕的怀疑起源于就任前见到希特勒的几分钟。
        他是以一个朝圣的香客的心情去的,想让这个统治者在诺曼底战役失败之后的形势下“重新给他信心”,第一眼,他的心里无意识地浮起一个念头,“这是一个老人了”,希特勒精神委顿,要用左手握住右手来掩饰左臂的颤抖,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
        他曾经见过希特勒两次,第一次见面时,这个毫无笑容的人,一幅巴伐利亚农民的吃相,让他吃惊。这种粗俗里有一种无所顾忌的意志,这种意志曾经支撑过他,但随着失败,这意志变成了快要崩溃前的歇斯底里。
        这个声音对他喊叫:“自从7月20日以来,好几十个,好几十个德国将军上了绞刑架,因为他们阻止了阿道夫希特勒继续完成我的工作。”
        仔细听来,这句话里有让人毛骨悚然的分裂。
        他再三重复要用酷刑把这些人送上西天,以一种恫吓和夸大的姿态高声大喊,身子哆嗦,额头冒汗,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虚弱了。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当再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几乎象耳语一样,就象一切都没发生。
        肖尔铁茨直觉这人不光是老了,“这是一个病人”。
        在去巴黎的火车上,肖尔铁茨被告知《连坐法》已经制定,为了全体将士的忠贞,从此德国将领如有渎职,唯家庭是问。家属成为国家的人质。这意味着集权者已经无力维系忠诚,必须依靠残忍和胁迫,对追随者也是如此。肖尔铁茨有妻子,两个女儿,还有他“等了一辈子”的四个月大儿子铁莫。他嘟囔着说“如果德国采取这样的做法,那就是回到中世纪去了。”
        这个为第三帝国效命了十三年的人,在战争结束前唯一一次说出自己的不满。
        当天晚上,他脱衣服上床时,做了一件一辈子没做过的事,连吃了三片粉红色安眠药,一片一片吞了下去。他需要用这个方式来压住自己的疑虑和恐惧。
        但日后这个念头常常来到他心头----不论他怎么掩盖,他都觉得“自己盲目效忠的人已经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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