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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为什么没烧?

发布: 2015-9-18 10:23 | 作者: 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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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后服刑期间,与狱友谈到希特勒的命令时,他反复用“nonsense""stupid"这样的词来表达他的看法。
        他抵抗命令,不是因为它不道德,而是因为它愚蠢。
        在同僚对肖尔铁茨的评价中,多用“务实”两个字----务实可以冷血,只服从利益,但也同时意味着他有基本理性,信服逻辑,能够预见后果,计算得失。这一类人信奉权威,往往因为权威能带来秩序和目标,只要强制和专断能用于一个他认为正确的目的,他就认可和服从,哪怕是要用炽热横暴的手段。
        肖尔铁茨是可以接受巴黎毁灭的----如果这是抵御作战的代价,是在军事上站得住脚的行为。但在没有能力征服和保卫一座城市时,为自己提供毁掉它的乐趣?-----这里没有理性和利益,只有疯子才有的快意。
        他可以接受战死,但他不愿意为此而死。他强硬地拒绝对巴黎一次性的全面恐怖空袭,原因是,“死的德国人比法国人还要多”,他接受爆炸,但不能接受对爆炸后果不作预期。上级要求他必须实施破坏,他说一定会,但能不能保证增援部队,对方的答复是“你有多少军队,你就凑合着用吧。”这个答复不可能不让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感到怨恼。
        1964年,他在接受一次采访中,重申当时的感受“希特勒疯了”。
        肖尔铁茨只知道一点,无论如何他都会死-----背叛命令的结果是死,但是如果巴黎化为灰烬,他也会在灰烬上被绞死。他决心选择第三种死法,就是坐在巴黎最后一座桥上,让它跟自己一起炸死。
        痛苦的是,不论哪一种死法,他都不能作为一个军人死去,而只是作为一个罪犯死去。
        他陷入了绝境,但人还是要做出自己的判断------判断在现有的条件下,哪种选择给自己带来最小的不幸。
        那就还有一个可能,如果真正的敌人来了-----他就可以得到解脱。
        他要召唤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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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约来了瑞典总领事诺德林,脸上带一点诡秘的笑容,破天荒地倒了两杯酒,一仰头把自己那杯干掉了-----这是一个绝望的放诞姿态。他语带讽刺地说你张罗的停火看样子没有成效。之后把希特勒的命令放在对方面前,“停火已经不可能,我现在被迫要执行了”
        对方因为恐惧沉默了。
        “除非”他说,“盟军进入巴黎。我把这告诉你,是在叛国”,燥热的八月,就象空气都静止了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实际上在要求盟军帮助我。”
        他说“帮助”,因为只有同样的职业军人能把解救出来,这些同行尊重秩序,有信条和规则,不以破坏而是战胜为目的。这是他在一个已经两方失控的世界上唯一能够预期的结果。
        说出这个话,他觉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他已经给了盟军警告,”现在由他们对历史后果负责,而不是他。“
        他签了通行证,几乎是亲密地挽着诺德林胳膊送他到门口,轻轻呼哧着说“您只有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要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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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盟军和援军几乎是同时决定进入巴黎的。
        从政治功利主义的角度,这是一个让艾森豪威尔烦恼的选择,他的命令写的是“看来我们要被迫开进巴黎去了”,除了戴高乐给他的压力,美国人最担心的是“否则那里会有一场可怕的屠杀”,盟军距离巴黎一百二十英里。希特勒派给肖尔铁茨的23,26师党卫军在半夜几乎同时出发,距离巴黎一百八十八英里。
        肖尔铁茨不知道谁会先到,如果援军先到,出于军人的信条,他必须随之拼死一战,把一个必败的战局拖四天,但是,巴黎会变成废墟,沿着塞纳河,协和广场的两边,除了对称的废墟,什么都不会存在。包括钢架建筑暴露在外的埃菲尔铁塔。
        他只需要按下按钮。
        肖尔铁茨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让手下的情报人员去向盟军告知,援军就要到了,如果他们不能在几个小时之内开到巴黎,“便会发生一场大灾难”。在地图上用铅笔尖标出通往巴黎的路上,每一处德国的设防工事。
        对方几乎目瞪口呆“天哪,这个人在犯叛国罪”
,这个头发花白的情报人员看出了这个表情的含义,“如果你不明白,我真诚地相信,这符合我的国家的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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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8月24日晚,法国的一支装甲小分队未遇任何抵抗到达巴黎市政厅,第二天早晨,美军第4兵步师和法国第2装甲师沿着肖尔铁茨拒绝炸毁的桥梁到达巴黎。肖尔铁茨还在睡觉时曾有一个电话打来过,说不用叫醒他了,只需要转告援军和大炮“来不了了”。
        肖尔铁茨坐在桌前扶着头等待,用来投降的手枪是借来的,装在枪套里放在手边上。
        盟军与他的共识是“不要在巴黎市区发生重大战斗”,“象征性抵抗”以完成军人的荣誉之后,他率部投降。
        押解他的路上,人们喊他“母狗养的”和“老杂种”,冲他吐口水,一个老妇人啐在他单眼镜下的颧骨上。背后的勤务兵低声喊“把手举高点,再高点,不然他们会杀了你”。
        一个穿红十字制服的女人.用身子拦在他和群众之间。他低声道谢。
        在他被押上车的时候,他的箱子被掀翻了,他对巴黎最后的印象,是一个女人,以狂欢的姿态,挑着他裤子上的酒红色饰条在空中挥舞。
        他以判国罪被缺席审判,家人在朋友帮助下逃脱。他在法国服刑出狱后,71岁病逝,与妻子葬在一起,他的儿子铁莫长大后,曾接受过法国电视台的采访,说“我父亲是一个军人,但他不是纳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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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权为什么与盲从并生?因为它靠有效来运行,不是靠理性。人们越少思考  它,它运行得越好。约翰麦克里兰在《西方政治思想史》里说,“拆除这种古老的权威结构,之所以可能,全是人对权威的看法产生一个转变所致。”
        一旦一个人开始运用自己的心智----哪怕只是思量什么是对个人来说最小的不幸,这个结构赖以存在的基础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折损,慢慢再也找不到更多的拥护者,象被抽掉底座的庞然大物一样轰然坍塌。
        在这本书里,肖尔铁茨没有对记者提及个人历史,也没有对自己和这场战争作出评价。
        日后,在监狱里,英国人曾经窃听他与其他相识的囚犯之间的谈话,其中一句,说出了这个人本不欲公开的懊悔,“我有生来执行过最困难的决定是在华沙屠杀犹太人…我们没有说“去你的吧,这愚蠢而无意义的事”,我误导我的士兵去相信这些垃圾。我感到彻头彻尾的羞耻,也许我们比这些没有教化的野兽要负担更深的负罪感。”。
        
        这篇笔记中的主要内容来自1965年出版的《巴黎烧了吗?》,这本书是非虚构作品的经典,由美国《新闻周刊》记者Larry Collins  和法国《巴黎竞赛》记者Dominique Lapierre撰写。他们用近三年时间采访了八百多人,采用其中536人的经历。从中可以看到巴黎得以解救是各种历史力量交织的结果。我只选取了其中肖尔铁茨的线索写了这篇笔记,深感他们对当事人采访之翔实精当,使用之克制。夏长好读书,一起分享。此书豆瓣地址:http://read.douban.com/ebook/1076122/?dcs=subject-buylink&dcm=douban&dct=1432045
        
        转自:柴静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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