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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止找寻的精神皈依

发布: 2015-10-15 18:42 | 作者: 王莹



        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石彦生不断的了悟着世事人心,对禅的参透也在一步步加深。他在血的教训中懂得:“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此时他的领悟已上升到“无相门”的层次——可以洞察世事,明晓千秋万代争斗的不过是野心,却并未真的悟到真相。当皇帝派来一个与他死去的爱人一模一样的刺客诱惑他时,他的心再次被欲念占据,他又“心动”了。尽管他一直默念“心经”,但在心中,他又一次破戒了。这一次他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幸蒙十渡法师出手相救。
        他于尘世已再无牵连,一无所有的他却悟出了世间登峰造极的真理:世间最壮大的“是‘心’。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自此,他已通过了“无作门”,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这是一个圣与俗、虚静与心动两种个人意识相生相克的故事。《诱僧》最终将一切归结到了一个“心”。把“心”当作主宰世界万物、创造万物的本源,把“心”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小说中插入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的著名故事,更是将以心为本的宗旨揭露无遗。那么,禅宗所指的“心”到底是什么?据《佛学大辞典》释,佛学之“心”总起来有六种:一指肉团心,即人的心脏,同时也包括草木之心;二指集起心,即种子心,为第八阿赖耶识,唯识法相宗的“万法唯识”之“心”就指此;三指思量心,为思虑之心,是第七识特名;四指缘虑心,又名了别心;五指坚实心,即自性清净心,也就是佛性;六指积聚精要心,即积聚诸经中一切要义者。[4] 熊十力在《佛家名相通释》中也指出,佛家之“心”中的“每一”“心”都与“心所”相应合作。[5] 这不正是李碧华在她的小说中所说的“当心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的理论依据吗?
        李碧华正是依据禅宗修行悟道的思想,让她的主人公在人生的种种生离死别、血雨腥风中经历了寻找解脱的心路历程,探索到世间万物、宇宙时空的终极意义,终于循序渐进的兼具了“六心”,并最终将其并置于澄静安详、无边无涯的广袤天地间,成就了一部令人掩卷长叹的“心经”。
        
        三.《烟花三月》:无法止息的永恒期盼
        
        何等名位五盛阴苦?……生苦、老苦、病苦、
        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
        ——《大涅槃经•第十二》
        
        《烟花三月》是一部让人掩卷之后久久不能释怀的书。太多的人看过后说:“太沉重了!”甚至许多人,在看了“前言”后就望而却步,说:“这样的书,太影响心情了!”是的,我们时代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一代也许已经习惯了那无关痛痒、小打小闹的言情小说,纵有千般痛哀,万种欢爱,终只是小说,是虚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与现实无关。而《烟花三月》却是真实的,真实得让你不忍目睹,你根本无法回避那种撕心裂肺的震撼,因为那事关一段又一段所有中国人永远不能忘却的集体记忆。
        在李碧华书写“寻找”的创作历程中,《烟花三月》是一个突破,因为这是一部纪实文学,是一个真实的书写“寻找”的故事,期间的“寻找”也异常的艰难和渺茫,充满着生命冰冷粗糙的质感。
        书的开篇即是77岁的袁竹林婆婆在李碧华的陪同下,坐上了从武汉的“汉口站”出发的火车,到山东淄博去找她失散38年的丈夫。一段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悲歌却由此引出……
        袁竹林是日军侵华期间被迫充当“慰安妇”的20万中国妇女中苟活到今天的一个。从1922年她出生开始,佛教所说诸苦便开始一件件的加在她的身上。自小家境贫穷、被日军侮辱、人格与灵魂惨遭践踏、受尽残害丧失生育能力、在各种运动中被同胞批斗、文革中被下放冰天雪地、与唯一真爱的人分离几十年、为生计频繁改嫁被骂作荡妇、老了一个人回到武汉(户口没安排好,居无定所。然后在工厂做事,做皮包,一个月18块钱,做到退休)……桩桩件件,均是血泪交迸。
        受尽了人世种种凄惨,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放弃生命,是什么支撑她坚强的活到了今天?因为她还有一个心愿——要找那个真心与她相爱的男人,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他不容别人对她有丝毫的轻薄。国民党退守台湾时,为了心爱的女人,他留了下来,受尽了迫害,颠沛流离,劳改、管制、重体力劳动、终身残疾……最重要的是,他被迫与袁婆婆离了婚。自此天各一方,再无音讯。38年过去了,袁竹林不管跟过多少人,心中仍只有他。“廖奎叫我不要惦着他,不!我最喜欢就是他呀!他死了,成家了,到哪去,我只要知道他的下落就好”。
        这就是“寻找”的意义——一种人生信仰的追求与期盼,也是唯一的“生之留恋”。为了寻找信仰的对象,宁愿忍受生之诸苦,仍不离不弃,勇往直前。正是这种类似于忠实的佛教信徒式百折不挠的寻找信仰的精神深深触动了李碧华,“一念”之间,李碧华说:“我试试帮你找他吧”。于是,在《胭脂扣》写就的15后,她不惮于自我重复,再度构筑了一个完全是“现场感”的《胭脂扣》。从一开始,《烟花三月》作为文本的意义已被冲淡,寻找前缘成了故事发展的真正意义。袁竹林酷似一个真人版的“如花”,寻人的愿望超越生死,成为生存的全部价值与信念。
        没有照片,甚至连名字也是错的(袁竹林说是廖“葵”,其实应是“奎”),茫茫人海,机会渺茫,但李碧华还是倾尽了全力帮她找,占卜、登报、上网、信件,千万热心人共同的找寻,终于,那人的下落被查出了。但廖奎已有家庭,于是讲好,见面后,三天就回。
        相隔了38年,终于重逢。见面不能对坐,甚至不能牵手,太多人在跟前,只是反复的说着“冤假错案”。廖奎悄悄的对李碧华说:“找到她,我就不死了”。受尽苦难,呼救无门,唯一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是期盼还有重逢的一天。李碧华通过一段她与廖奎一问一答的对话揭示出廖奎对袁竹林至纯至真、永世不悔的爱。
        两人经过一世的纠葛,受尽磨难,最终归于平淡恒久,获得永恒的解脱。这是他们“寻找”的精神皈依,尽管拼尽了一世,但是他们说:“不后悔!”袁婆婆在有生之年,带着佛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的精神和凛然的气节,不惧重揭伤疤,勇敢的走上国际法庭,站在全世界面前,用腔子里的最后一口气,为千千万万的中国同胞争取正义与公道,揭露日本侵略者的罪行。
        那么,李碧华通过这个影射着半个多世纪的中国风云变幻的慰安妇的故事,“寻找”的是什么呢?她在给曾经参与南京大屠杀的日本战犯东史郎的信中写道:“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刀剑,最无可抵御的不是枪炮核弹,而是‘良知’。人的心那么轻、软、脆弱,但‘良知’是一种永恒”。这,就是答案。
        在纪实文学《烟花三月》中,李碧华不仅帮助袁婆婆完成了“寻找”的路途,也完成了一次自我找寻的征程,她为自己的创作视野和思想高度寻找出了一片新天——从虚构到写实,从冷眼旁观的说书人到大声疾呼的陈辞者。她为自己的创作找到了全新的途径和方式,且一改往日华丽、浓烈、对世事充满嘲讽的笔触,以完全不加渲染的平实文字,负载起了强有力的社会批判功能。尽管《烟花三月》的结局与《胭脂扣》仿佛如出一辙,但袁竹林这一人物却是对“如花”的超越,因为她已不仅仅是一种儿女情长的单一表达,而是兼具了艺术价值、现实意义、强大的社会批判功能和呼唤世界和平友爱的永恒主题,是一个承载着控诉历史、反法西斯、反思国家民族、呼唤人道良知、企求世界和平的复合性符号,具有了象征禅宗中大包容的胸怀与向善的教义的符号意义。
        李碧华将良知定位为整个人类的精神皈依,她的“寻找”也因此凝聚和融汇着佛的精神与智慧: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她相信宿命,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用心血凝成的文字,去控诉日本法西斯罄竹难书的罪行,唤醒我们这一代人忘却了的集体记忆,她痛心疾首“从来,斗争迫害中国人最力的,总是同胞”,她祈求着麻木不仁的人们“良知”的觉醒和“人道”的复苏,反思过去,痛改前非,才是我们这个世界、国家和民族的闪闪希望,也是她无止找寻的精神皈依。
        李碧华的创作,蕴涵着极为深厚的禅宗思想。特别是有关“寻找”的理念,更是渗透在她不同主题的作品中,除了本文所谈的三部作品,还有《霸王别姬》中的“宿命”,《秦俑》中的“信仰”,《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的“轮回”等等,无一不是在重复“寻找”的终极意义。这象征着她矢志不移探求人类永恒精神家园的理想与信仰。“寻找”是没有止境的,她的脚步也永不会停滞。
        
        参考文献
        
        [1]黄修己:《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卷》,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61页。
        [2]张曦娜.:《个体户李碧华》,载新加坡《联合早报》1992年11月22日。
        [3]蒋述卓:《宗教艺术论》,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9页。
        [4]丁福保:《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350页。
        [5]熊十力:《佛家名相通释》,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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