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源于生活的感动与飞翔
想用文字留住一段感动与忧伤，是身不由己的。比如一只美丽的鸟儿，却有着让美食家迷恋的肉体；比如一位没有名字的小媳妇，死于自己的渺小和卑微后，太阳却捡起了满坡野草捧出的泪珠；比如回到乡下老家，看到孤零零的婆婆在对满屋的桌椅喃喃低语；比如年关的大街上，一位行色匆匆的女人，冷风撩起了她的风衣……
除了用分行的文字，我无法再把这种缘于生活的感动，永久留住，并赋予她一颗永不止息的心跳。
活着很累。
那么，就让诗歌轻松些吧，那怕她有一颗沉重的心。
然而，如此艰巨的任务，小小的文字该如何完成呢？权且就让庸常生活掩埋的我们，当做一粒小小的文字吧，于痛苦和庸常中见证一切，并学会沉默和发酵。当我们开始倾诉时，她却喁喁低语：真正的疼痛无法复述！
草原的苍茫，是由于大地像风一样起伏；
海洋的残暴，是由于天空也无法触摸它宽广的平静。
麦子变成面包，让我们有了健壮的身体。麦子变成酒，却让我们学会了幻想。
诗歌，只能让人消瘦。消瘦到连骨头也发出美妙的声音后，我们开始飞翔。
诗歌，就是让我们飞起来的那扇翅膀。
飞翔的鸟儿回到地上，一粒麦子就是它的蓝天。
当我想到诗歌时，已经有些刻意。
过多的修饰和形容，只能缩小自由的空间。矫健的雄鹰拥有广阔的天空，却从来都是赤身裸体。
“风来蝶有致，人去月无聊。”
因为春天和内心无法抑制的爱，鸟儿开口歌唱；
因为蝴蝶，花朵成了世界上唯一带着香味的形容词。
我把那些分行的文字，在你还想前进时停下来，是因为我想给你一个俯瞰的高度。
坟园子
坟园子在村子的南端，起先和村庄隔着生产队的菜地，如今已经和人们的宅院相连。但毕竟地下埋着死人的白骨，人们的心头都有所避讳，这倒让坟园子多年来草木茂盛，小树成林。每到夏天，村民们便把牲口拴在树下，坟园子也就成了人们纳凉的好去处。小时听父辈们讲，坟园子是某大户人家的坟茔，每到清明，坟头总有丰盛的供馔，他们都去吃过，可从没有见过祭扫的人。其实，打我记事，就没有见过有谁祭扫，也没有见过什么供馔。按照葬制，坟尚未出茔就断了祭扫，这就使得坟园子多了一份神秘。可是，年久月深，父母有关野鬼勾魂的告诫并不能冲淡我们对坟园子里鸟儿和花草的迷恋，所以，坟园子里的坟堆就渐渐被丰茂的野花野草湮没。一到夏天，大人们在坟园子铺一张塑料，用来晒麦子，我们就在树荫下席地而睡，头枕着坟堆，听起了各种鸟儿们的演唱。在我的记忆里，坟园子并不是人鬼的分疆，而是我的“百草园”，我的“树林剧院”。
如果天气晴好的早上我能够早起，漫步在坟园子柔软的草地上，呼吸着花草间蒸腾而起的芬芳，聆听鸟儿们此起彼伏的歌唱，那无异于享受一场豪华的视听盛宴。早晨鲜嫩的阳光透过树叶筛下满地灿烂的光斑和坟园子里的野花争相生辉时，戴胜优雅地踱步在草丛间，他沙哑的歌声并不能匹配戏剧性的外表，但是在阳光中踱步会让人觉着悠闲。遍体黑紫的乌鸫却显得清高，他缓缓地悬浮在树林的上空，阳光照过来时荧润的光芒便随着他卓越的歌声一起弥散开去。在坟园子里的鸟儿中，他金声玉应的歌唱总是技压群芳。而遍体金黄的黄冠龙，在树叶间跳跃就更加光芒十分，那耀眼的金黄让我忽略了他粗鄙的歌唱。倒是雄飞雌从的忠贞，使我老觉着他是一个归隐山林、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皇室王子的化身。还有爱在树荫里报警的红腹红尾鸲，只要太阳晒展，他就闭上眼睛养神。可是爱聒噪的伯劳一天到晚都会嘎嘎的叫个不停，惟恐别人遗忘。
坟园子斑斓的花草和鸟儿养育了我的童年，也使我对它的思念与日俱增。尤其当我倦于俗念，那些坟头的野花野草就会浮现出来，那些鸟儿就会放声开唱。细细想来，人一旦入土，不外乎成草成鸟，为什么一定要有人去祭扫那埋着腐骨的土堆呢？经过了尘世的历练，也许我们都会觉着让内心日渐逼仄的是那些我们都厌恶的东西，可是，谁又在乎那些野花野草和鸟儿是否就是蜕去白骨的人呢？
想到此，我更加思念坟园子了。想必那树更加高大，那草更加丰茂，那鸟鸣更加斑斓了。
寒夜向火
寒夜向火，是人生的一大福份。炉火烧到一定火候，炉盖就会变得通透起来。似乎那炉中的火，要透过厚浊的铁，渗出来一样。浸透了火的铁，多像一枚荷花的瓣儿，粉嘟嘟的红，从中央向边像渐渐延伸，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梦，也像是一个烫人的吻。寒夜里，围着它，整个夜晚都会因此而温暖。
如果这是在乡下；
如果外面肆掠的风中卷着纷纷扬扬的雪；
如果你用肥沃的夜依然种植着一粒执著的油灯；
如果油灯的光芒唤醒了粗盆旧碗的心跳；
如果这粗盆旧碗破桌残椅的心跳都应和着炉盖上的罐罐茶，那么，一定会有三五个沉默的人，在陪你怀旧了，否则，这夜的温馨和静谧就显得浪费。
寒夜向火，有人陪着就足够了，说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一生当中，会有多少剔除功利的交谈呢？一杯滚烫的清茶，被粗淡的茶碗托着，从一个嘴唇到另一个嘴唇，这何偿不是灵魂的会唔呢？如果我们都放弃了语言与喧嚣，那屋外落雪的簌簌声应和着炉火旁对茶汁贪焚的滋滋吸吮，又何偿不是心的天籁呢？
就这样坐着，把寒冷坐暖；
就这样坐着，把孤独坐成幸福。
其实，寒夜向火，又是一件高贵奢侈的事情。一年之中，我们又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去到遥远的乡下，陪我们年迈的亲人呢？
炉火一阵比一阵旺，深情注视着我们的亲人，已经在热炕上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我想，今夜，他们的梦一定是幸福的。
2005.1.1
向不听人话的耳朵致敬
树活百年不死，树死百年不倒，树倒百年不烂，诠释的是生命的顽强。真正的树，只要成材，是不会死的。即使烂掉，它也会以另一种形式轮回，或许比站着更精彩。
站着的树时时受风的奚落和蛊惑。于是，总有斧子来修正它们旁生的枝条，疼痛告诉树的，是删繁就简，正直为树，这也是做人的一种境界。
好树会记住斧子的告诫，伤疤便成了生命的装饰。
可是，总有些树长着不听人话的耳朵，爱标新立异，尽占风头。这样的树在人们眼中大抵是成不了大材的，充其量沦为人们眼中的一道风景，更多的，则成了灰烬。
如此评说，只是站在人的立场说树。如果站在树的立场呢？
岁月更替，时代变迁，文明成了人类标榜自我最堂皇的说辞。可是人类手中的斧子只替人类修正树的生长方向，又有谁来修正人自身的贪欲呢？
人猿相揖，手握武器（说武器比工具更准确）的人类就站在了万物的头顶，索要地盘，索要皮毛，甚至虐食血肉。当人们想到财富时，内心的和平与温情开始退缩。
万能的上帝啊，当你交出了金子，你就把地狱建在了人类的灵魂深处。
大片的森林让出了土地，无尽的财宝带来了硝烟。听人话的树为人类建起了房子和棺材，不听人话的树则长在蛮荒的山冈，与风雨雷电共舞。春天一身鸟鸣，惯看花开花谢；冬天一副傲骨，啸对霜刀雪剑。生命潇洒至此，堪称天神之舞。
树，真的会惧怕人类的斧子吗？
某日，当我漫步乡间，一截被斧子砍掉的树枝深深地吸引了我。由于它其丑无比的外表，连做柴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可正是这种遭际，使它遍体长出了层层叠叠的“耳朵”。和所有的树菌不同，这是一种坚硬的木质菌类，形象极似“耳朵”。用手抚触，它丝毫不为所动，就是使劲去揪，也动摇不了。这真是一身不听话的耳朵。于是，我将其拣拾回来，削平下端，盛于盘中，竟成了一件难得的饰品。
长期的曝晒，我以为它早已死了。可当我接了窗外的雨水去浇濯，它竟然在枯干的树干上又长出了许多新的“耳朵”来。
这一发现不禁使我惊喜万端。原来，真正的树是不惧斧子的。以前，我只知道树倒百年不烂，方今始知树倒千年也不死。
深深的夜里，当我坐在那截长满“耳朵”的朽木前，倾听远处低沉的涛声，我相信，当人类独占地球的那一天，灿烂的金子会复归泥土，桌子和椅子也会长出嘲笑人类自负的根须来。
想到这些，我不禁为那些斧子砍掉的树枝肃然起敬，也深深地为那些成了材的树们感到无尽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