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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世者

发布: 2015-11-19 15:20 | 作者: 李金兰



        在竹林边,有一所熊学校,大大咧咧的黑熊宝贝在那里一天天长大。小熊半大不大,憨厚的表情上浮起一层天真可爱。它们玩滑梯,走台阶,斗胆试水,练习按分寸办事。摘一张嫩竹叶丢过去,也没谁争抢,落在谁面前,谁抓起吃。有人拿一个苹果,系在棍子上做诱饵,来来回回逗黑熊玩,它们既不泄气,也不生气,弄不清是人玩熊,还是熊玩人。黑熊的成长是一日不同一日的。上一次去,懵懵懂懂的黑熊一个个憨憨厚厚,再过一个月去,它们无师自通地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可爱造型给我留念,甚至,有几只已经与人相远地在树皮屋的坐板上卿卿我我了。
        黑熊看上去笨拙,实际上聪明而乖巧。蹬上自行车就骑得溜溜快,套着呼啦圈就把身体转成舞女,爬上双杠便上下翻飞。真是讨好。我想起诡计多端的熊外婆吃人的故事,能有什么关联呢?唯一的相似,是熊的面相体态隐含着外婆般的和蔼可亲。
        虽然黑熊是以可爱示人的,但其发怒又是另一番情景。冬天的上午,五个男人一直在驱赶在树桩和秋千上玩耍的黑熊,遭到激烈反抗。离我最近的一头黑熊,它以死活抵赖的方式,盘踞在一个树桩旁,为此挨了棍棒驱打。这一打,本来存在敌对情绪的黑熊,甚至露出发狠的神态与动作来反抗。在它憨笨的神色里,因为怒气升上来,便增添了夹杂仇敌似的凶狠。但它终究抵抗不过用长棍驱赶的男人们。那场景看得人冷天上火。
        后来,我在酒产品介绍中读到一段文字。自古以来人们一致认为,熊胆属于胆中之王,对人体具有清除百毒、利肝明目、消炎镇痛的作用。猎人对熊胆的追求导致黑熊濒危灭绝,因此黑熊被列为国际一级、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为了既保护黑熊存世,又能够取得黑熊胆汁,学者们研发出活体采集熊胆的技术。究竟怎么取?是不是先麻醉,再将针管插进胆囊抽取,然后拔出,消毒。是不是就和抽血一样?那么,多久抽一次呢?疼痛与不适是不是存在并无法消除?有没有无法愈合的伤口?具体的情形,自然是无法探究清楚的。想起工人们的棍棒驱赶,我不知道他们要赶黑熊作甚,他们的内心不一定那么狠,但若与工作联结在一起,就只好硬下心来。
        再后来,听说在植物中可以提取出与黑熊胆汁相同的物质。人不薄情,黑熊可以放心睡大觉了。
        三
        在北京南海子麋鹿苑内,有一座“世界灭绝动物墓地”,为死物种留下名字。比如,1916年后灭绝的新疆虎, 1936年后灭绝的塔斯马尼亚虎,1970年后灭绝的里海虎……为何走着走着, 就无路可走了?活着活着,就再也无法活了?有谁认真去找寻过答案呢?
        2013年夏天,我在新疆考察时经过一些荒凉之地。从乌鲁木齐往布尔津县, 沿着中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特沙漠的外围行走,途中经过普氏野马基地。普氏野马是目前唯一生存在地球上的野生马,全球仅存1000匹左右。1876年,俄国人普尔热瓦斯基在新疆“首先发现”了准噶尔野马群,这种野马遂被命名为普氏野马。追随而来的欧洲人,如获至宝地把大量野马驹带到异国他乡。紧跟着,准噶尔野马在新疆绝迹。从时间上可以看出,1876年前后,新疆境域的气候环境仍然适合准噶尔野马群和新疆虎存世。四十年过去,是怎样不可阻挡的缘故,让新疆虎在1916年走向最终的灭绝?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经动物学家呼吁,从英、美、德等国引回17匹当年被劫走的 “普氏野马”的第八、九代后裔。由此,野马故乡结束了无野马的历史。虽然无缘亲眼见到机警、善奔驰、体型健硕的野马纵横驰骋的模样,但从物种的角度,知道一物存世,便算安慰。
        另一段深刻的记忆,是我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静县坐车到托克逊县,经过无名沟,视线中寸草不生的山峦,绵延着沙化之后死寂沉黯的外相。是何等苍凉的风,把豹纹、虎斑、树形和花影画上那些山,仿佛那些山就是睡死过去的虎豹和花树。我走过那一段路途时,夕阳正把金子般炫目的光照,投射在形状仿佛溃烂乳房的死亡山体之上。还有什么呢?没有什么了。只有偶尔醒来的雨水,把苔痕与锈迹印刻在沙石上。曾经可以触摸的新疆虎,只剩下一个脑海中的祭奠了。
        世上再无新疆虎了,所以叫“灭绝”。新疆无“ 普氏野马”了,但经过引进,又有了。可惜人不太体念“有”之难得,大到珍禽猛兽,小到飞鸟虫鱼,不将其据为“一己之有”不痛快。
        我记得老家上屋的的邻居,喜欢捕鱼。最初的方式是放饵垂钓,或者筑坝拦水,竭泽而渔。不久,他学会了投放巴豆、石灰甚至农药的方式闹鱼,把一条河的鱼闹翻。再后来,他大胆地用炸药自制雷管炸鱼。结果,在数百次击打和切割深水的肌肤之后,他炸掉了自己十八岁之后全部的右手使用时间。
        有个远房表叔擅长捉蛇。究竟有多少五步蛇、竹叶青之类的毒蛇被他徒手擒拿,连他自己也没统计过。捕蛇的技能称不上本领,因不值得羡慕和提倡。除非天上的鹰都灭绝了,那时不论广袤草原还是丘陵沟壑,遍地蛇类爬行威胁人类生存。否则,蛇的存在便是生物链保持平衡的一环。他后来终于不再进山捕蛇了,因右手的三个手指被蛇咬断了。一个畸形的手掌,似一块废了的铸铁。
        我又听说村里的杀猪佬梦里都时常举着屠刀,被一种模式化的嚎叫惊醒。邻村天天买狗卖狗杀狗的伙计,不论走到哪个村子,远远地被狗闻到他的气味就狂吠不止。还有一桌子有头有脸的人,吃了上了年月的深潭老龟,半年后大半人丢了性命。
        苦果多是自酿的。净空法师讲到人生必须断十恶修十善,其中“身的三善”第一善就是不杀生。大法师引用《地藏经》所讲:“若遇畋猎恣情者,说惊狂丧命报”,甚至不惜拿至亲之人举例。法师讲自己的父亲喜欢打猎,天天都有野物回家,结果四十五岁结束生命,走的时候是惊狂丧命,算是亲眼目睹现世的果报。
        一些地域民族信仰万物有灵,本身也有敬畏生命敬重万物的因素。人若凭自己的强势,残暴地对待某物,在沉默与挣扎中激起的或短暂或绵长的愤怒,不会无声无息地消逝。既然搬起石头,就可能砸伤自己的脚。
        今年春天,我与人去属于珠江水系的义江流域做调研,沿岸居民强烈呼吁加强河流管理。过去的打渔人,也就张网捕捞,如今都用电鱼机。一条无忧无虑的鱼划着双桨前行,一群悠游自在的鱼正结伴出游,没有任何预兆,便遭遇了人类发明的电流,它憋闷疼痛到无法呼吸,挣扎着浮出水面,那嘴角带笑的电鱼人便用捞绞捞走了。不可思议的是,每年地方政府花费几十万买鱼放生义江,第二天鱼市上凭空多出好多卖鱼人。在饥饿的年代,捕猎或许情有可原。可惜,在温饱之后,在埋伏死亡的门槛之前,人的贪婪没有止步。
        也是在2013年,在秋天,我曾去西双版纳的野象谷寻访野象。寻寻觅觅,依然无缘遇见。没找到野象,只遇见了野象留下的一些还算新鲜的足迹和的粪便,算是找到了野象还在云南存世的证据。可是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组图像,说是在云南,盗猎者为了方便取走象牙,将一群野象头首与身躯分离。画面中横七竖八零落的象尸,令人不忍卒睹。
        想起丰子恺与弘一法师共同成就的《护生画集》。马一浮在初集序文中写道: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事。此为戒杀的目的,也是护生的目的。令人感叹的是:人的手,怎么伸得那么长;人的嘴巴,怎么张得那么大;人的心,怎么比石头还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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