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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

发布: 2016-3-03 14:46 | 作者: 王苏辛



        从展春园往西,能看到一片广阔的停车场。
        白天的时候,它是一整块空地,那时候在停车场走上一圈,总能看到许多迷茫的人。而到了晚上,车辆就都来了。停车场拔地而起,成为巨大的立体车库,外表像一盏筒形陀螺——形态拘谨,边缘自由。总有人在这里等着停车,也有人从远处慢慢把车开过来——不仅仅是因为这里停车不收费。
        筒形陀螺通常会在车辆拥挤的时候张开弯曲的“双臂”,它们撑在地面上,是坚固的传送梯——顺着它往上开,能一直到全城最高处。
        一般情况下,停车场只启用到第三层,旺季的时候也会启用到地上五层,也有的时候,还会动用第十层——有一次私家车集体坍塌事件就发生在这当口。一时间太多车主顺着螺旋状的传送梯把车开到第十层,结果造成十层负荷太重,传送梯中途断裂,有的车直接陷入断裂带中,形状非常恐怖。
        而停车场背后,位于“暂安处3区”地下的,是一个散落的俱乐部。李挪曾经问赵自鸣,这里为什么叫暂安处。赵自鸣说,这里地图上找不到,但又确实存在,思来想去也只能叫这个了。
        说起来,有些地图上也不是没有暂安处这个地标,但却不包含3区。感觉连暂安处这个集体也遗弃了整片3区。地图软件的更新总是跟不上城市改建的节奏。3区未被地图app收容,外地人多半找不到这儿。如今在这里开店的人,不是无意间撞见3区,就是原本去别处,却误入这里。所幸这片地下俱乐部房价并不算高,也就将就下来。
        暂安处小区都是大房间,第一次居住还要登记姓氏。姓王的在一处,姓李的又在一处,仿佛是城市之上的乡村。但地下俱乐部不会这样,所以李挪才能和赵自鸣住对门。
        在这里,几个邻居打开门,时常能感觉到彼此房间的风围成圆圈,然后冲向圆心。这让3区地上的住户感觉脚下轻飘飘,严重的时候,整栋3区居民都觉得自己在向上飞。身体处在一片云之上,能随时扶摇直上,却始终未能成行。
        李挪刚开始找不到工作时,在3区门口靠指路赚了不少饭票。后来不少人入驻新城,指路行当渐渐饱和,她又开辟了临时洗手间路线。其实也就是把暂安处小区附近的餐馆、酒店都摸了透,鉴于厕所稀疏,安排出一条“借厕”路线。
        哪家老板好说话,哪家住户不厌恶外人借厕所,都被李挪算得清清楚楚。她藉此把整片小区的人都背在头脑里的通讯录。李挪觉得,如果她再找不到工作,只能靠借厕活着了,或者还可以与朋友开发一个APP,让整座新城因为厕所连在一起,制造出烟火气。
        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她在城市最东边找到了一个搜集资料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够开销。不久,她便被赵自鸣拉进了俱乐部。
        
        所谓俱乐部,主要是这群地下居民的自称。
        这些人呈群居状态,住在一个大通间里。虽然有不同的隔断,多数时候还是会一起活动。对于普通3区居民,他们是一群透明人。他们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空间,不会轻易追求交集,于是也便没有交集。
        时间久了,几个元老级俱乐部成员逐渐感觉不到其他居民的存在,仿佛自己才是暂安处唯一的主宰。这让暂安处在他们的感觉下时常变得很安静,仿佛是大家的私人会所。
        尤其是白天。赵自鸣不上班的日子里,时常在暂安处各小区执着地画地图。他的地图从东头一直绵延到西头,第二天早上总会被不知名的人擦除。
        赵自鸣对此从来是无视。仿佛只是下了一场雨,翌日,他依然会照着心里的痕迹在同样的空地画上同样的地图,只是用了不一样的丙烯颜料。这费了很多钱,但他乐此不疲。最后,李挪也时常加入这项工作,她会把赵自鸣地图画的照片印刷成小册子站在暂安处门口售卖。久而久之,成为她的副业,也助长了赵自鸣坚持不去找工作的气焰。   
        
        说起来,俱乐部最初的功效也不过是找人拼房租、凑团购,或者是夜深人静之时,一起去组团上厕所——最后一个听起来很荒谬,但半夜的3区地下,除了阴冷还有些森然。何况,所有的房间本就是打通的,所谓的邻居,彼此都只隔着一扇扇小小隔断。每个隔断间,开辟出一条小路。它一端通向厕所,另一端,则通向3区出口。在这样的构造下,大家都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没有理由不互帮互助。
        整条路全程要走十分钟,一到晚上还没有灯亮起,只能靠手机的微光。最开始是疏朗的三两人结伴上厕所,到最后,人们都似约好了一样,在午夜集体奔赴厕所。女生们还会在冬天戴上暖手宝,穿上厚羽绒家居服,甚至口罩和耳暖。以方便在厕所外排队。他们队伍整齐,在整片地下一层发出齐刷刷的脚步声,就像暂安处小区每个白天,装修工人们发出的刷漆声。这两束声音交相辉映,仿佛是白天与黑夜的交替,步履不停,永不止息。
        据说,地下俱乐部就是这样成立的。
        ——当大家不约而同一起奔向厕所,他们就成了表情肃穆的盟军。久而久之,大家做什么也会一起,俱乐部也成了约定俗成的组织。虽然队长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个,像是A、B、C字母顺序一样,倒下一个,会立起来一个,前面倒下的那个也会服从新任队长。可以说,这么和谐的组织,多年不遇。最开始的时候,还会不时有新人入地下租客房,后来,房源饱和,人也固定下来。
        每次集体入厕前,现任队长都会清点人数,入厕之后又会清点一遍。他们清点人数时粗重的呼吸声甚至让李挪觉得,周围的气温有所升高。他们的声音就在气温之下,压成了薄片。
        除非刻意扰民,这里的一切热闹都不会被上面的人察觉。乃至他们在俱乐部重温八十年代的迪斯科,也最多被附会成暂安处的道具——这里地基不稳,夜里会有轻微晃动,所以房租便宜。
        
        这里也确实住满了便宜的人群。
        李挪每天走出小区去上班时,都会看到便宜人群单薄的背影。他们层层叠叠往前急速迈着步子,总像是转瞬即逝的风景,仿佛时间再快一点,他们就了无痕迹,就像高铁窗外掠过的一片绿色田野。李挪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一定是这样的。走在大路上,暂安处的人和别处的不同,他们总是成群结队,身板有的特别薄,有的一般薄。走过711便利店门口时,就像是一列拉长的安全套。而最薄的那一对人马自然来自地下俱乐部,因为他们房租最便宜,是最便宜的人群。这些人过马路时,总被迎面走来的人误会成一阵风,只觉得耳根处凉凉的,视线里是没有这样一队人走过的。这些薄得像纸片儿一样的人回到工作地点,又会是正常的厚度——整个世界再次秩序井然。
        赵自鸣曾试图把这些场面拍下来,但每当匆忙走在路上时,他总是打不开自己的相机。相机仿佛也被压缩进一条狭窄的缝隙——它只够赵自鸣的身体钻进钻出,却容不下一只单反。这让赵自鸣很郁闷,但他只能接受。
        不过,变薄也是有好处的。
        比如一旦城市起风,他能短暂飘到上空,运气好的话,还能恰好落在工作地点。毕竟手机导航功能强大,循着信号,最差也能落在公司写字楼楼顶。
        李挪曾降落在办公室外面的阳台上。当同事们愕然地看着她从阳台走进来,都觉得非常震撼。李挪人生中最强劲的存在感,就是从这里逐渐积累的。
        无奈,专注个人生活的日子很短暂,住进暂安处3区没太久,她就在一次集体入厕的队伍里,突然就走到了最前面。因而,被俱乐部成员推举为队长,就像前任队长和前前任队长那样。
        当队长的日子不好过,首先要应付的,是房东的检查。
        根据新出台的城市管理条例,所有隔断必须拆除,多余的租客要遣散到别处。  
        队长的首要职责,就是如何躲避这场大检查。在房东到来之前,拆掉这些隔断,再在他走后,让一切恢复原样。这场“指挥工程”,虽然比大阅兵轻松,但对于李挪这样一个自己房间都整理不好的人,真的很伤脑筋。
        鉴于“指挥”对李挪而言也很难,她只能选择自己动手。她唯一的队友,就是赵自鸣。
        
        赵自鸣先把隔断板以最快的速度拆除,在仓库搭建了一架立体车库。  
        仓库是俱乐部的集体活动中心,很小,外面看起来只有20平不到,进去之后却能容纳至少一百个人。
        活动中心每周六会放电影,平时没有人进出。偶尔会有外人来,但都很少。基本是自娱自乐。有时候会有外卖小妹端来咖啡或啤酒,大家就整夜看电影,直到放映机发烫才收手。
        赵自鸣把隔断板全都放在仓库里,并用胶带把门封得死死的。看起来,似乎废弃很久。
        只是,他搭建的这栋立体车库里没有车,只有一个个包袱,像新鲜待售的肉,整齐地摆在货架上。
        其中有一个包袱是赵自鸣从来没打开过的。它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将永远脏兮兮的。俱乐部别的成员也有这样一个包袱。有的人对包袱比较好,会随时清洗,比如李挪。但李挪清洗包袱的过程非常简单粗暴。
        她通常只会打开厕所旁边的公用洗衣机,把整个包袱塞进去胡乱搅一通,也不管里面的东西会不会洗坏。
        然后不以为然的展示她的包袱——那里面放着239张城市地图,在洗衣机里已经搅成了纸屑。一掏出来,就纷纷扬扬像头皮屑一样洒满了地面。
        它们先是不规则的铺在地面上,没太久,就渐渐自行组合。等赵自鸣再回过神的时候,地板上已经印满地图,印满239张地图。
        地图们层层叠叠,摞起来的城市地标们看起来逐渐立体。赵自鸣眼前呈现出一片三维景象,他在上面轻轻走了几步,觉得步履维艰。
        这些地图和赵自鸣的地图画很不同。
        它们主要展示了暂安处在不同时代里的标志性建筑——虽然这些建筑现在已经铲除。
        赵自鸣在某张地图上甚至还找到了3区。那时候它还不叫3区,叫小南街。
        图下还有注解——说它“非常狭窄,到处是地摊夜市。住满了外来务工人员。后来,小南街拆除,成为一片炼化厂。再后来又荒芜了一阵,最终成为现在的暂安处”。
        “这些地图哪里来的?”赵自鸣问。
        “刚来的时候问路,不买地图不告诉怎么走。”李挪无奈地说。
        “该有多路痴才能问这么多次?”
        “是啊,结果问了这么多次,还是走错了,然后就到这里来了。”李挪说,“反正再往前走,都是郊区了,这里不近不远还好进出些。”
        赵自鸣没有再说话。直到身后有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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